第11章 11 学塾治然

只见那少年仰面翻滚大笑不止,忽又起身张牙舞爪地朝孙权冲来,左右上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他:“你就是那个孙家瞎老二!看起来长得不赖,唉可惜可惜。”

“可惜?”孙权应他之意而问。

“可惜,你无法看到我这举世无双的帅气英姿。”少年话罢,飒将脸庞前的头发朝额后一撩:“介绍介绍,鄙人乃吴郡府君膝下唯一嫡子!”

这位嫡子话落,孙权和步练师皆沉默良久,直至他促声催道:“说话,难不成是哑巴?”

孙权又沉默片刻,反问:“府君嫡公子,我该言何?”

“真是愚蠢。你得问我尊姓大名,然后我才能介绍,我乃堂堂府君嫡公子朱然是也!”朱然手脚并指画,颠笑许久,听闻回廊传来两重脚步声,一拔腿立刻溜进学塾中。

只闻“哐当!”一声,朱然轰地摔了个狗吃屎,将本就杂乱的书案纸笔,再一推扫抓扯,纸笔翻飞,墨水倒染,文房本是儒雅清幽之地,可如今却“惨不忍睹”。

步练师方才曾细细端凝朱然,他浓眉大眼,棱角分明,脸上虽是涂满了红粉脂料,也能看得出是一个蛮俊秀的少年,只是身高略矮,略显娇小,一眼并不能看出来已有十五岁。

“他的精神状况……貌似不太好。”毕竟,谁家正常人一口一个嫡公子地挂在嘴边。练师轻轻扶起孙权,往学塾内走去。

孙权轻声浅叹:“且看看他还有什么疯招。”

学塾堂中,以绢丝屏风而隔,右侧的女子设座处倒是清幽素雅。步练师观察到屏风右侧每排有席二,便将屏风叠推向右,隔出一列干净的席面来,带孙权坐下。

转睫间,张纮带着一位十四五岁面带雀斑的姑娘缓缓来至,与众人道:“此为犬女。与诸君同学。明宜,且入座。”随后,张纮又将堂内众人介绍与张明宜认识。

张明宜轻步浅挪,窈窕入座至练师位后,而张纮扫视学塾堂内男子席中杂乱不堪的笔墨纸砚,不失风雅地朝朱然慢慢走去。

本是躺得七倒八歪的朱然,用手支着头,嚷嚷道:“将军让我来读书,可没说让我必须以何姿势来读书。”话音未落,他随手抓起散乱在地面的一轴卷牍,握在手中把玩。

张纮轻捋灰直的须髯,儒雅雍容,声音也温和可亲,还带了几许慈祥:“将军请我来授教,可没说禁我施以惩罚。”

朱然仰天将卷牍展开,铺到脸上,笑谑道:“这冰冷的人世!这无道的天公!给我的惩罚还少么?老匹夫,罚罢罚罢。”

步练师和张明宜默然回眸对视一眼,觉这朱然奇怪,却也有趣,满嘴狂妄,却又一丝滑稽之感。

张纮本已将手置于腰间佩剑之柄,却又缓缓松开了手,他俯身捡起一支又一支毛笔,行动缓慢而沉重。

“阿翁,我来。”张明宜起身走到张纮身边,想接过张纮手中的毛笔,但张纮没有同意,只柔声道:“明宜,回去。”

“喏……”张明宜的脸庞白里透着淡淡红润,她不敢忤逆父亲,只得涨红了脸回到屏风后,一双杏眼婉转,让人捉摸不透。待回去时,练师轻轻将手搭在她肩旁尽以安慰。

孙权端坐在席上,循着书案取来卷牍,用手指顺着竹简刻字的纹路细细抚摸,感受字里笔画与句式之意。

步练师快速翻阅完卷牍,分好卷位后,便将它们搁置一旁,只留下一卷《春秋内传》捧在手心,这些书籍她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唯独偏爱那一卷,可她的注意力总被屏风那边打乱。

张纮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散乱的卷牍与纸笔收拾好,但朱然一个张牙舞爪的伸懒腰,便又将堂内打乱。

第三次哐当响声时,孙权扶着案几缓缓站起身,拱手向张纮:“先生,仲谋身感不适,先告辞。”

步练师闻声而起身,扶孙权慢慢挪步离开学塾堂中。

只是,孙权与练师方跨过月洞门,便在墙后停住步伐:“惹怒先生,倒也是好事。”

“先生温文儒雅,朱然实在是狂妄失礼,阿权怎说是好事?”步练师微有着急。

孙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昨夜宴中,练师似与先生曾相识?”

“此前我从未见过他,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故人,依据他的家乡与名字,我推测可能我父亲故友。”练师如实相告,但她并没有完全把握能确认。

孙权若有所思地点头:“既是步先生故友,那我问练师,步先生授课时,若学子不听教诲,会如何?”

步练师很清楚,父亲身长八尺,平日虽文儒雍容,但实则武力惊人,孙策都被他痛扁数次,几乎是无人敢逆之:“多少得掉半条命……哦?”

若是父亲故友,定是气性相投者。

再窥堂内,张纮已缓缓走到朱然身侧,飒然拔出佩剑,垂直刺入朱然歪七扭八两腿分开的跨间。

“呀!老匹夫!我堂堂府君嫡子,你岂敢伤我分毫!”朱然赶忙撑着身子往爬后逃,再将两腿并拢,翻身爬起来,往梁柱后面躲,一身衣衫芜乱不堪。

张纮将剑挥收于身后,面容依旧慈祥可亲:“你可以堕落,可以混世,但若在我的学塾中惹是生非,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你!你……我呸!如我所料,休论何狗屁文人风骨、孝廉儒雅,不过装腔作势!我不想做的事,你们一次又一次逼我,倒不如直接拿把刀抵我脖子上抹了去!好让我去个痛快!”朱然破口痛骂,眼角充满血丝,额角手背上的青筋全数暴起,积攒一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张纮依旧面不改色,持剑向朱然慢步逼近,温声中带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求死?容易。”

风卷云动之际,朱然瞥见张纮从容地将剑挥斥而指自己,近在咫尺,势不可挡,不像是开玩笑,竟生了一丝慌乱,绕着柱子怒声再骂:“老匹夫!你、你也配取我性命?”

“你既求死,我成全你,也是为你好。”张纮微阖双目,飒然凛冽,持剑疾向朱然刺去。

一道布帛破裂之声霎然从堂内葛葛传来,伴随的,是朱然的鬼哭狼嚎声。

孙权当即跨过月洞门,回到学塾院中。

步练师见他迈步之姿果断洒脱,一双震惊的眸子久久难以平静。她一早便推断孙权的眼睛实则能看见,但也确确实实亲眼看到孙权蒙着眼也能射箭作画。

他蒙着缁色眼纱之后的双目可见度,亦是强于旁人百倍罢。

“朱然?”孙权嗅到血腥味,不可置信地朝堂内走去,手中鸠杖慌乱之中落在地上,他磕磕绊绊地跑起来,却被脚下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绊倒,可怜到让人心疼。

步练师再次受到震惊。

不过这次很快便恢复平静。

下一瞬,朱然疯疯癫癫地用手捂住左胳膊,袖衫早已被洇红成一片血布,孙权仿佛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孙权救我!他、他!他疯了!”

孙权爬起身来将朱然护在身后,又单膝跪地拱手向堂内:“先生息怒。”

张纮持剑缓缓走出来,剑刃上还滴着鲜红的血珠,他睥睨朱然,走到朱然身边,提起朱然的衣襟,面色依旧是和蔼可亲:“今日且看在仲谋面子上,到此为止,若你还敢扰乱学塾——不妨一试。”

“你、你……”朱然惊魂未定,心中有万千辱骂之言蓄势待发,但已不敢再随意乱言,只待张纮走得稍微远点,打不着他,再一次性骂个够。

却没料到,张纮抬起左手,将剑刃划破他的胳膊,鲜血霎时染红一片:“学子不教,师之过。”话音落罢,张纮挥收配剑,迈步离去。

孙权温柔地扶起朱然,练师正想去唤医者,却被他暗中用手肘拐了下。练师便转而进入学塾堂内,柔声问道:“明宜姑娘,你……身上可有止血止痛的伤药?”

张明宜放下书卷,回眸道:“有。”

张明宜将随身所带的药瓶交给练师,再缓缓挪步来到院中,她的面色从容淡定,似是这番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

步练师和她站在一旁,并排旁观一个瞎子给一个伤者上药。

“啊!疼疼疼!轻点!敷药敷准点!”朱然眼看着胳膊上的烂布被孙权撕开,又被他将药粉撒了个满胳膊,就是不往伤口上撒。

孙权忽地顿了半晌:“我尽量。”

孙权用手按住朱然的左肩,一点一点往下试探,当靠近朱然伤口时,他更叫得似杀猪般惨烈:“疼!!!”

“但现在药粉应该是已敷上去。练师请帮我看看,伤口可还在流血?”孙权一脸认真地回答,朱然是再没有半点脾气。

练师仔细看了看,答道:“血已止住。”

张明宜微微叹息,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块布帛,将朱然的伤口外的血迹按印到其中一面,并满意地说:“第九个啰。”

朱然骤一被疼得浑身一颤:“第九??”

张明宜眨眨眼睛,天真的面庞流转着万般狡黠:“朱然公子,我劝你不要惹我父亲,可懂?”

“懂懂懂,彻底懂之!”朱然骂骂咧咧护着伤口起身,还不忘低声继续骂:“一家子都是疯子。”

张明宜立刻抬手指向住朱然胳膊上的伤口:“再说一遍?”

“啊!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朱然吓得死死护住胳膊,可怜见地不敢再说半个字。

孙权派谷利将朱然先送回府,清理他身上沾染的血渍后,写下拜帖,待谷利回来后,再驱车与练师去太守府中探望朱然。

马车中,孙权沉声分析:“先生善用兵法,练师可知,今日他所用何计?”

“虚实、九变,以及——用间。而这一间者,便是阿权。”练师微微叹息,几乎断定张纮是与父亲有故交,行事风格实在太像。

孙权含笑道:“练师知我。”

练师长吁一口气,微有羞涩,却暗暗忍住,面色依旧云淡风轻。

孙权又笑道:“我是个瞎子,虽目不能视,可我能感受到,你方才,微有含笑。”

“啊……有吗?”步练师心虚地侧身拨开帘帷,见前方便是太守府,不免松了一口气,待一行至,便匆忙下车。

谷利将马缰绳栓好后,便去扶孙权缓下马车,不免疑惑:“步姑娘今日好像有些奇怪?”

“你啊别问,快去将我拜帖呈与府君。”孙权轻轻推谷利进府去,又用鸠杖慢慢探路,朝太守府大门一步一挪。

步练师瞧见,却一反常态,并行至孙权身旁,没有扶他。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孙仲谋啊,惯会演戏,别信别信,千万别信。

《建康实录》:

(1)孙策时年十七,父亡后往见广陵人张纮,谘世务事,言雪先君之耻于黄祖,词切意正,涕泣横流。纮心奇之,助成其事。策因委以母及诸弟,径往寿春见袁术。

(2)张纮字子纲,广陵人。少游学京师,还本郡,举茂才,公府辟,皆不就。

东吴不止有张昭,还有张纮,二者皆是德高望重的名士。(怎么三国演义就直接让张纮消失了呢!

孙策征战时期,二张必然是一人从征,一人留府,即将征讨的会稽,便是张昭从征,纮先生留在吴郡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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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吴中学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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