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乱世之伤

孙权环顾四周林野,利索地将樵夫的尸身拖到灌木丛中掩去,再抱起练师,疾步朝城中跑去。

将至城门,他带上眼纱,急声向城门之上的别部司马邓当求救,邓当虽不认识孙权,但素知孙策有个瞎眼失明的弟弟,多少有些猜测,又见他锦衣素雅,面容与孙策有几分相似,当即亲自驾马带孙权回府。

这邓当是吕蒙的姐夫,知孙策赦免吕蒙死罪后还带他从侍左右,心中甚是感恩,只是他从吕蒙口中得知孙策昨日方去城西十里外的太湖亲训水师,并不在府中,孙权如今有急,他倒显得比孙权还急,招揽来吴县全数医者,力求一救。

朱然听闻动静,从内院赶来见,方一相他,便被孙权抓握住手,苦苦恳求:“阿然,可还有解药?给我解药,快给我……”

“有!我怕那药效不行,捡了可多副,胡综已经醒来,但药还有不少!”朱然正叨叨说着,孙权已抱起练师入内院房中,得到一句肯定足矣,后面的碎语他根本无心去听。

朱然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赶忙去将药汤端来,却见孙权将步练师的脸庞擦净,又抬手捻起她眼睛上眼皮细细观察,和查看胡综时的手法一模一样。

“她、她难道?”朱然将药碗递过去,“不对……你、你难道!”

孙权转身接过药碗,迅速喂练师喝下,朱然愈看愈觉不对劲,惊呼:“你看得见!不对,你这眼纱都是缁色的,怎会还能看得见?”

孙权半将手掌抵在眼前,沉默许久,朱然也惊诧许久,不免揉了揉眼,这一桩桩地,几乎快令他怀疑自己的眼神。

“阿然,替我保密,可好?”孙权的声色低沉而痛苦,他心里明白,练师醒来后,大概会失明,他心中还抱有一丝丝幻想,却知微渺如细埃。

“好。”朱然见孙权神色凝重,也收了些轻狂性子,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安慰道:“仲谋别担心,你医术如此厉害,她一定没事的。”

孙权摇头忍声:“我连自己眼睛都无法治好,我……”

“你不是能看见?”朱然一头雾水,有点听不懂孙权在说什么,只见他一个劲地摇头,眉间充满了悲望之情。

孙权顿然扶着床榻慢慢起身,声色沉冷充满杀意:“谷利,传幼平来见我。”

谷利方端着一盆热水进堂来,听闻此令,立刻放下盥盆便离去,见此情形,朱然便去将盥盆带来,又诧然问:“我看周泰负伤不轻,你们究竟发生何事?”

“阿然,帮帮我。”孙权没有回答朱然的疑问,转头望向他,面容惨淡而落寞,声色颤切似泣。

虽隔着绢纱,朱然也能感到孙权眸中的悲痛与恨意,他几乎是毫无犹豫,应声答:“好。”

孙权唤来周泰,让他从部下中挑两三个信得过的兵吏,连夜去处理那樵夫的尸体,又潜伏于潭水附近观察异样。

正待分配具体行动,却闻门轩被轻推开来。

“胡综?你怎地来了?”朱然迎向他去。

却见胡综扶着门扉,双眼红肿干涸,面色惨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撕心裂肺地扑通一声跪地而求:“公子!请帮我为母亲报仇!胡综定结草衔环,生死不辞!”

听闻此言,孙权便知胡母未能活下来,可他已无心力去掺扶,也是想到孙权说为他保密,朱然上前扶起胡综,面带暖意地引他坐入一旁席中。

众人沉默良久,孙权忍住心中怒意与冲动,启唇道:“练师探知水源隔绝,投毒者非为害一城之民,而是意在流民。流民暴毙于城中,累计百千,流言四起,定将矛头指向方入主吴郡的将军。”

“好狠毒的心!”朱然怒而拍案。

孙权闭目沉思,更改原本计划,令道:“胡综,明日清晨,你作流民佯饮井水,而后坐地休息,佯作昏倒。至于幼平,你亦化作流民,待胡综昏倒后,你先探查他,再探查水源,惊作发现异常将报官,逼其现身。”

朱然立刻反对:“仲谋!应让我来逼他现身。”

周泰也立刻反驳:“此事危险,嫡公子不可。”

“嫡什么嫡,你闭嘴!”朱然骤觉周泰在嘲笑他,又怼道:“你这般五大三粗四体发达,去作流民?谁信?”

“……”周泰本想辩驳,但心知怼不过这位府君公子,便快速闭嘴,只待孙权抉择。

孙权沉吁一口气,缁色绢纱下闪过一丝欣慰与欣赏的神色,令道:“便如阿然所言。幼平,你携部下暗伏其间,切记莫被发现。”

“喏!”

孙权遣散周泰与胡综,又将朱然留下,道:“阿然,作饵危险,你为何要去。”

朱然轻哼道:“我乐意。”

孙权垂首沉默良久,去书案旁取来纸笔,写下信件,交给朱然:“将军不在城中,恐我不能定之,未免打草惊蛇,烦阿然帮我将此信交给府君。请府君出面,以家中宴事,请将军速归。”

朱然顿时面容扭曲:“让我去见他?!”乍然才想起来,这便是孙权求他帮忙之事罢?

若孙权亲自传信让孙策回来,或者他再去太守府拜谒,定会引起躲匿在暗处的敌人注意,他不能再离开将军府。

朱然如何不明白,但他和朱治的关系早已白热化,话不投机见面就吵,实在是难。

“阿然且将信给他,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我……拜托!”孙权的情绪愈发激动,几近垂泪失控。

朱然点头接过信件,深呼一口气:“我、我试试,不就是给封信罢。”话音落罢,他抬脚迈出府去,犹如赴死一般从容。

孙权遥望他的背影,沉重地道:“多谢。”

时已黄昏近暮,孙权沉缓地跪坐在练师塌边。谷利盛来晚膳,他无心食之,倒将谷利撵了出去。独余他自己和练师在堂内,待烛火曳曳,闻风声寂寂。

孙权将眼纱取下,睁开眼睛静静地凝视昏睡中道练师,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充满悔意、爱意与愧意,他恨为何自己没能阻止练师,他恨为何要在练师跟前也要假作瞎子,如果他能快些拦住她,能快一步在她之前了结那樵夫的命,她又何至躺在这里。

时近三更,练师的眼睛微微颤动。

她睁开眼睛,竟是满目沉黑。

往常就算是深夜,也能见得点点星光或月辉,可这次,她抬头望天,却依旧是黑幕深深。

“呃……”练师本想扶着塌边起身去挑燃烛火,却没想到被什么绊了一脚。

“练师!”孙权执起烛台靠近她,小心翼翼地哄慰,欲试她是否能看见自己:“我在,是我。”

练师的眸子似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失去灵动与清澈:“看见你?你、你……”她嗅到了桐油灼烧的气息,是那么地刺鼻,令人清醒。

“我……啊!”练师抬手朝温暖的火源伸去,却触碰到孙权的手腕,让桐油灯倾斜洒落,油蜡顺着台缘,滴落到她和孙权的手上。

“练师别担心,你一定能恢复!”孙权急忙起身将烛台搁置于最远处。

练师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明,从发愣到崩溃不过转瞬间,却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失声痛哭。她蹲下身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双脚将头埋进去,熟练得令人心疼。那无数个江北逃难的夜里,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纵有再多的苦难,她都一一咬牙吞之,她在黑雾里迷路太久太久,如今方有了一丝勇气,竭力想要从这沉重的伤痛里逃离,却又被这可怕的满目漆黑扼住缠住。

孙权坐回塌边,蹙眉凝泪守在眼前这个哭得安静又绝望的姑娘身旁,心亦如尖锥般疼,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怕他一伸手,练师会躲,更怕失礼吓着她。

练师哽咽不止,努力压制内心的恐惧,她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内心,可这一次,已极近濒临崩溃,似只差一根稻草。

孙权闭阖双眼,不愿再迟疑,阔然将她揽入怀中,抑制自己的颤抖,尽力柔声安慰:“相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此毒虽伤眼亦能治眼,我曾服之,知其解方。你的害怕我如同身受,但请练师相信我,你一定会再能看见阳光与蔚蓝的天空。”

练师顿觉身边传来一股暖意,犹如深渊中的一缕阳光,她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朝着他最柔软处依偎,双手揽住他,崩然呜咽啼哭,却哭也不敢彻底大哭。

“你听,是风的声音。”一阵柔风吹入堂内,烛火摇曳若妖,孙权细细聆听,他们虽看不见,却听得见:“它惊动了烛火,躲去了屏风后面。听!它又躲到窗轩旁,流过帘帷,泛过桌案,瞧——”

孙权俯身轻轻朝练师的额头哈气,透过淡淡星辉,窥见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弧度,柔声道:“我似乎听到,它在堂外歌唱,向黑夜追去,待黎明之后,便是曙光破晓。”

“我看到……那儿有火光!微若雨点,可它散发着橘色的光……”恐惧的泪水混合着感动的泪水,似将眼前的层层灰雾冲刷,练师朝烛台的方向望去,又抬手在眼前挡住、再取开,确认能看见些许光亮,骤然哭得笑了起来。

“相信我,假以时日,定会痊愈。”孙权不舍地松开朝光源奔去的练师,幼时,他那墨绿色的眼眸被视作不详,有知情的族老甚至想要剜去他的双眼才允许他活下来。是舅舅与兄长苦苦哀求族老,是母亲逼他带上眼纱,作盲人而活。他挣扎数年,浑浑噩噩,不知生之意义。

直到那天遇到驭鸟乘风而来的她,她说,有鸟生而盲,却依旧可徜徉四海。她说,世人之眼粗鄙,避不视之,心尤安矣。她说,把每一天都好好过下去,才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从那以后,他和兄长研究到一种薄如蝉翼的缁色绢纱,虽蒙眼蔽色,却尤可视物,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视力听力远超旁人,这是他的利刃,他应好好利用才是。

回忆如画卷浮现在他眼前,练师忽地噙泪盈盈,清声而问:“阿权,我心中藏着一个故人,未来若是遇见,我是否……要与他相认?”

孙权轻将手揽到她的肩上,温声回答:“若是相识,何须再相认。”

练师已然明白,她回身紧紧抱住孙权,像是拥住黑暗里唯一的一束光,像是冰冷乱世中的仅存的温暖与安心。

那日父亲卦言步氏必遭灭族之灾,提前将她和母兄暗中送走,嘱咐她要坚强,好好活下去。可追兵发现了她们,她和兄长费劲周折将母亲和妹妹安顿好,又一同折回去欲救走父亲,可一场驭兽意外,她和兄长失散,再去寻找母亲时,也再也找不到她们。

她不知道亲人是否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灭族之祸、亲人生离死别之痛如万蛊噬心般一直折磨她,她真的很累,很累。

待练师沉睡,孙权小心翼翼地离开,乍见前院有些微灯火,转又轻声挪步且去一探。

那是孙策的声音:“今日船中之局,孤意犹未尽,此夜定要一决胜负!”

我家步步是最坚强的!权仔也超暖dei!然妹就…口嫌体直?

我要是当他面说“然妹一米七!”会不会被怼死(滑稽.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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