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吴中少年

胡综暗里观察孙权和朱然的神色,猜之有七八分,也因受孙氏庇护,拱手也劝:“然公子内修清长,若能得与公子同榻而学,综,此生无憾。”

见胡综那一本正经又满嘴彩虹屁的模样,朱然不免浑身起鸡皮疙瘩,又有孙权捉住他的手腕,想是拒绝,也不能够。

“行行行,这可是看在你和仲谋二人面子上!”朱然扫眉轻哼,和胡综一同随孙权回到内院,反正,他也不甚想回那太守府去。

谷利一早便奉命清扫出两间厢房,但胡综不愿歇息,而是请求去拜见练师,他入堂内便将单膝而跪,礼谢道:“综,多谢姑娘。”

步练师知胡母逝去,恨自己未能救之,又闻胡综来道谢,心更愧之:“我担不得,公子快些起来。”

胡综颔首起身,见练师面容,却惊疑道:“这……”

目虽难窥见,可练师近日的耳力是愈发敏锐,“公子何事有疑?”

孙权惊诧地微微侧头,又展眉轻叹,才短短一日,她竟已接受失明之事,努力以耳倾听,竟已能发觉胡综的神情不对。

胡综犹豫片刻,拱手道:“冒犯姑娘。只是综在流亡途中,相识一位仁兄,与姑娘相貌极似,方才险些认错。”

“他……唤何名?”步练师的手掌乍地紧攥,心也怦然悸动,却努力保持面色平静,与她相貌最为相似者,必是兄长步翾。

“仁兄不愿告知姓名,只道,字子羽。”

步练师瞳孔骤然大震,连忙追问:“何时曾见,在何处见?公子,恳请你一一告知我!”

胡综认真回忆,忽恍然大悟,急道:“在江都曾见,不过半月之前。江水岸水流湍急,流民骚乱,我与母亲不慎失散,是他出手相助,令我母子团圆,可他却又急匆匆辞别离去,道是,去寻妹妹。这妹妹,原是姑娘!”

步练师心绪跳动难宁,拄着案桌角深深呼吸,步翾,字子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算来时间,半月前她早已渡江来吴,可兄长还在江都寻她,此刻,她多么遗憾自己当初放弃坚持寻他,却终不悔承父亲遗言,来江东相助孙氏,历此一遭。

而兄长定也知父亲卦言,可他没有来江东,一定,一定是有母亲的踪迹,一定是为先安顿母亲和妹妹。

想到此处,练师急忙起身,却因眼前黑蒙模糊,骤被桌案绊倒。孙权疾速扶住她,恍被她紧紧握住手臂,喜极而泣:“他、他还活着,阿权,他还活着!”

孙权亦展颜而笑,朱然没眼看地拽走胡综,待到堂外,低声嘱咐:“我警告你啊,这练师妹子是仲谋心意之人,你可别打什么瞎主意!”

胡综反问道:“我与她兄妹只有无限感激之情,别无他意,然公子为何如此而言,莫非?”

“闭嘴!”朱然锤手威逼胡综,以武服人,又嘟囔道:“我要是有她这么个温柔又飒踏的解语花在身边,该有多少好。”

“会有的。”胡综似笑非笑地点头,简单敷衍,然后拱手辞道:“母亲新丧,恕综不能奉陪,且告辞。”

朱然抬脚跟上,傲娇一哼:“你非吴县人,怎知事务如何处之,可需要我帮忙?”

胡综微微一怔,回身躬身拱手:“可否请然公子相助?综不甚感激。”

“没问题。”朱然抬起胡综的手,带他去处置丧事。

孙权令谷利屏退杂人,连带谷利自己也撤去,独余他和练师来到堂外院中,练师却略将他推开:“阿权,你也离去罢。”

“干嘛?撵我走?”孙权轻将鸠杖触地探路,却又收手将鸠杖横执手中,若常人行路般,慢慢拉着练师来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练师的脸庞微有红润,眼角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却又有一丝尴尬:“自我目盲,才知耳之听感颇为敏,但我,需得驭兽,阿权不妨,先回避回避?”

孙权将绢纱取下,抬头仰望天际,唇角浅浅含笑:“我说过,我喜欢听。”

练师会心一笑,轻轻取出鹤骨短笛,满怀期待地吹奏那刺耳之曲,不再犹豫,不再有万般顾虑。

孙权静静地凝视练师,看到她蒙着绢纱翩然奏笛,又抬手引来数只鹧鸪,盘桓其身,风拂过她额前碎发,轻盈恬美,若羽仙临世。

一曲尽罢,鹧鸪纷纷旋飞而去,练师将骨笛手执,声色压不住期待与盼望:“阿兄若还活着,定会去两处,一是昔年舒县故居,二,是江东。我将鸟传信,七日一传,若是他在舒县,一定能看到。若是他在江东,也可不日重逢。”

“他一定能看到。”孙权含笑凝眸,只可惜,他那双盈盈含情的墨绿色眼眸,练师此刻,无法看见。

又过两日,练师的视力已恢复至可隐隐见光,孙权虽常陪她身边,却不忘暗中调查行毒一事,带着胡综和朱然,趁着夜色黑寂,凭借远超常人的嗅辨能力,偷偷去将捐毒葵的藏匿之处掘地三尺寻到。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只待问罪暨氏。

是日黄昏,朱治于楼船中宴请吴县将臣名士,舱内正席上,孙策与朱治并座。

朱治曾为县吏,后察孝廉,州辟从事,在吴郡颇有名望。二十二岁的孙策可能无法召集这一堆士族权贵,但朱治,多少能请得动这些傲者。

宴席之中,左为孙策麾下将臣,又以彭城张昭、广陵张纮、广陵秦松为上宾,其后分别为都督吕范、忠廪都尉黄儒、先登校尉韩当、别部司马邓当。

右为吴郡士族,以尊贵为论,分别为吴郡顾氏家主之弟顾徽、吴郡暨氏家主暨勒、吴郡张氏家主张允、吴郡朱氏家主朱桓、吴郡暨氏少主暨效、吴郡全氏家主兼丹阳都尉全柔。

陆氏家主陆绩因年幼,居于末座。

陆绩身侧还并座有位恂恂公子,气若幽兰,眉目如画,年长他数岁,是如今操持陆氏事务的实际掌权者,陆逊。

原本顾氏、陆氏并为吴县豪强之首,可如今陆氏人丁凋零幼主操持家事,便多被暨氏、张氏打压,欲趁机置换士族之首。

吕蒙、陈武手持利刃分侯在孙策左右,别部司马周泰带着孙权等一众少年于楼船上层单独设宴小饮,时刻注意主宴中的动静。

座中,张纮淡笑若鹤,陆绩与陆逊总朝他窥看,暗暗惊叹如此仙人竟得孙策所用,或许,顾雍愿意出仕,多少亦看张纮面子。

来此席前,陆逊便与陆绩商议家族未来之事,陆逊持家两年,心知家族利益为重,愿如姑父顾雍投效孙氏,可陆绩于孙策杀父之仇耿耿于怀不共戴天,能把陆绩哄来赴宴,陆逊已经是“费尽心机”,如今尚需走一步看一步。

张昭乍然言辞慷慨,席间氛围霎地从文雅转为激昂,他樽酒论道:“今天下大乱,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诸君,以为何?”

张纮默然颔首捋须,娴雅雍容。

居位其三的秦松衣着宽衣大氅,头发松散,斜倚凭几,举樽大声而和:“大争之世,当以武力论,张公所言甚是!”

对坐的暨氏家主默然不语,饮觞冷笑。

末座的陆绩更是冷眼朗声而怼:“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诸公启不明耶?”

张昭遥看去,竟是个八岁小孩,胡须微有气颤,却仍是和蔼面色,遥回之:“大秦铁骑之下,车同轨、书同文,山河同心,方得汉室国祚绵长,天下曾久安。”

陆逊轻轻以胳膊轴陆绩,但没成想,陆绩又轻呵道:“诸公之言,不以德仁安民为先,而惟尚武论。绩虽年少蒙昧,窃以为不可!”

陆逊汗颜,拱手歉之:“诸公,陆氏家中尚有他事,请先告辞。”

话罢,陆逊将陆绩带走,待离楼船,不禁低语:“将军府君俱座上席,家主奈何定要一驳之。”

夕阳洒在吴县湖水旁,粼粼如流光倾泻,陆绩不过八岁,稚声稚气,却是正声呵道,“论公论私,他孙伯符臣下之言,皆是不对。伯言,你竟偏心向他孙氏?”

陆逊扶额沉默半晌,叹道:“孙将军入主江东,礼贤下士,安恤百姓,重起寒门之子。于吴郡而言,他无过错。若江东再陷战乱,昔日庐江之事必将重现,届时,是百姓之哀,亦是士族之祸。”

“昔年仇怨便就此作罢?”陆绩恨恨地暼了眼陆逊,若不是他实在年幼,族中大事他定亲力亲为,定带全族以反孙策。

陆逊沉重地深呼吸,躬身拱手向跟前这位八岁少年叔父请道:“请家主,以陆氏全族利益为重。”

“你!”陆绩挥袖斥去,独留陆逊于水岸边临风沉思。

楼船上层,朱然和张明宜凑在窗边遥看岸上之景,雅座中孙权与步练师皆以绢纱蒙眼,闲然饮笑,胡综端坐一旁席中,周泰持剑守在楼梯口。

朱然目不转睛地凝望岸边,“这陆逊,生得俊眉秀眼,仪表堂堂,真是好看。他应是和我一般年岁,怎地我就……唉!”

孙权听见堂下之言,也略听到陆逊与陆绩交谈之语,饮茶亦叹:“陆逊,很不一般。”

朱然忽地叹了好长一口气,委屈极了:“一定是这身高限制了为之俊帅。仲谋!你医术了得,快告诉我,何物能让我快些长高!”

孙权愣了半晌,“我……只研究过眼疾之药,抱歉……”

张明宜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朱然,她只比朱然小一岁,却一眼看去是差不多高,对这般男儿来说,确实是矮了些。

“是药三分毒,我看,不如习武有用。”明宜打趣道。

朱然又道:“我每日不到五更就起床习武,真真是没一点用!”

张明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轻轻踮起脚尖蹦了蹦:“要像我这样,多多跳跃才行!”

“当真?”朱然上下打量张明宜,又偷偷看了眼练师,将信将疑,他恨不得让练师站起来,比对身高,再和练师确认下她有没有经常蹦跶。

但练师病中,他不想叨扰,便下蹲身体,开始蹦跳起来。

“哈哈哈哈!”张明宜拊掌大笑,也随朱然蹦蹦跳跳。原本清幽雅静的楼上之席,顿也欢声笑语不止。

胡综打量朱然许久,忍不住问道:“义封也很俊美,何须涂抹如此多的脂粉?”

“休问。若我改日素面以示,定把你吓一大跳!”

朱然每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体量又较小,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姑娘,听闻胡综提到脂粉,朱然顿时收住打闹之意,打趣一声,悻悻地坐回胡综席旁,目光却又不知觉地看了眼练师。

张明宜也坐了过去,将一盏茶盛满,用力放到朱然案前,将他惊醒,“喝茶。”

“干嘛?”朱然举盏慢饮,与张明宜交头接耳,低声嚷嚷。

“你为什么总偷看练师。”明宜压低声音含怒而问,眼神怒中却萦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感。

朱然呵笑道:“爱美乃人之常情,多看几眼又如何?那陆逊在岸边,你不也和我共赏他半晌?再说,练师又看不见我在看她,瞎着呢。”

明宜无言以对,步练师却疾速单手从腰间取下鹤骨短笛,横举于朱然跟前。

朱然打趣道:“练师妹子还会奏曲?快快奏来!”

孙权悠然饮茶道:“那日烟雨阁上之音,便是练师所奏。”

“什么?”朱然猝然被吓得浑身一颤,赶忙道:“别吹奏别吹奏!真会要命的!”

明宜看了看那骨笛,想起那日所见练师奏曲,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周泰将头暼过去努力忍笑,练师和孙权随后也跟着大笑起来。

少年姑娘谈笑间,骤闻一声弓弦震身,与此同时,楼下惊呼数声:“将军!”

又闻朱治声破嘶吼:“快传医者!”

(我作证!孙权坐的是小孩那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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