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这次可是完完全全酒醒了，他匆匆忙忙站起来矮下身，眼里的放浪换成了卑谦。

他忍着肩膀碎裂的痛楚，向云思暮作了一揖，毕恭毕敬地问道：“这位侠士有如此了得身手，为何在这小小扶栏院一隅讨生活？这岂非大材小用？”

面前的人一阵沉默。扶栏院自从他找上云思暮后便一直安静得很，此刻这种安静却如同钝刀一般缓缓地割他的心脏。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五息之后，他听到对面的人开了口。

云思暮隔着帷布，声音听着并不真切：“玩得开心，有意见么？”

醉汉：……

“不敢，不敢。”

云思暮点点头，又说：“我不接客。”

醉汉低头哈腰，连连称是，额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

虽说这人看着瘦弱，似乎一阵风便能吹跑，可这居高临下的目光，即便隔着布，也能令他坐立难安。

这种隐藏在空中无形的压力更让醉汉确信，此人绝非只有妓子这一层简单的身份。

云思暮见这人实在无趣，还不如同陆琅玄斗嘴来得开心，便想着随便将人打发走。

正要开口，余光却瞄到一片紫金祥云纹裙摆略过二楼扶手处。他眸子闪了闪，到嘴边的话又转了个弯，“哎呦”一声，捂着胸口跌到了地上。

醉汉被云思暮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便想伸手扶他。

岂料还未等碰到云思暮，就听一声娇俏女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哎哎哎——这位客官，”一位面容精致，额间点着海棠花钿的女子侧身挤进其与云思暮之间的空隙中，银铃般笑声回荡在扶栏院，“抱歉，云公子并不接客。”

醉汉张了张嘴，刚想解释一番，却见这女子身后的云思暮撑着茶桌缓缓站起来，帷布后的声音软着调子，似是藏尽了委屈。

“嬷嬷，我同这位爷说了不接客，但这位爷偏不信。不仅侮辱我，还将我推倒在地想要逼我就范！我、我一个病秧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哪里是这位爷的对手？”

“嬷嬷，您可要替我作主啊！”

说着，又将宽袖探进帷布中，似是在拭泪。

老鸨妈妈本就是护犊儿的主，更何况面对她这宝贝心肝儿活的金字招牌，这普通酒客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再者，对比云思暮与这醉汉的体型，一看便知谁欺负了谁。

于是她未加思索便站在了云思暮这边。再一开口，便换了一副口吻：“客官，扶栏院主打心意互通，从未有过强迫一说。莫提云公子，便是扶栏院的其他姐妹，当日不愿，便不接客。您若尚不了解扶栏院规矩，便出去了解一番再进来吃酒。”

老鸨妈妈理了理发髻，启唇扬声喊道：”王二，送客！”

醉汉见这扶栏院掌事这般模样，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识人一绝，光瞧着掌事这般气质，与浑身不菲的衣袍面料便得知这掌事不会好惹。

况且那位武功高强的蒙面人甘心居于她手下，想必其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尽管云思暮倒打一耙，但周围茶客哪里敢出声反驳？而且也确实是他出言不逊在先。

醉汉垂下头，抱了抱拳说道：“不劳您多费心思，在下这便离开。”

云思暮在后方盯着他走出了扶栏院，心里嘀咕着：“倒是个聪明人。”

他慢吞吞地拿起琴，一转身便对上老鸨妈妈意味深长的眼神。这目光直白又露骨，盯地云思暮浑身不舒服。

“云公子——”老鸨妈妈今日一袭盛装，胭脂也打了厚厚一层，说笑间，尤有一番美人风情。

她拖着长音，虽然声音不高，却带足了气势：“我方才在楼上听到的，可并非云公子所说的这般。”

云思暮微不可察地颤了下眼皮，接着便温声答道：“嬷嬷，我在这扶栏院听您的安排，并未惹过事，您也不必追究我的过往。”

老鸨妈妈两手环胸，轻轻抬了下眉，倒是豪爽地笑了：“云公子真是聪明极了。没错，我只要你干干净净地在扶栏院为我做事，其余的过往与仇人，我并不多掺和。”

“并且，若是有仇家前来纠缠，尽管说与我听，想找我扶栏院里的人的麻烦，也要看他够不够格。”

云思暮略一颔首，轻声道了谢。

老鸨妈妈扭着腰肢，抬手间轻纱拂面，散出阵阵花香。她拍了拍手，又娇俏地笑道：“诸位客官，叫大家看了笑话，今日茶酒，银两减半！诸位吃好喝好，万万不要因此扰了兴致！”

云思暮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托着旧琴悄悄上了楼。

＊

“琅玄啊。”商元帝在上首撑着脑袋，有意无意唤了陆琅玄一声。

陆琅玄自己在府中坐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被登门的四禾公公携谕召请到了殿内。

陆琅玄一听商元帝这般语气就头疼。上次是让他升迁，再上次莫名其妙赏了他一堆东西……其实每一次陆琅玄都不想要，可偏偏皇命不可违。

“你今岁十几了？”

陆琅玄摸不到头脑，好端端问他年龄作甚？若是旁人，陆琅玄怕不是白眼早翻上天了。但他现在面对的是皇帝，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回陛下，臣已弱冠。”

“弱冠了？”商元帝似是很惊诧，随即又带着怀念一般的口吻说道，“距你来慈安，已十年了啊。”

“有字么？”

皇帝撑着脑袋的手放了下来，上身微微前倾，好奇地看向陆琅玄。

“有，”陆琅玄沉声道，“兄长择“陵川”二字，冠臣以表字。”

“陵川……陵川……”商元帝细细咀嚼这两个字，“有何深意？”

陆琅玄闪了闪眸子，并未立刻出声，而是抬头望向上方的皇帝。双目短暂对视，陆琅玄又立刻低下头，这才回答：“兄长望臣心念山陵河川，做忠君之臣，故取二字。”

空气静默下来，这种死一般的寂静最是令人焦灼。殿内除他与商元帝外再无他人，此时连他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尽管如此，陆琅玄也并未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垂着脑袋耐心地站在下首。

良久，商元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兄长他，倒是用心良苦，莫要辜负了他对你的期盼。”

陆琅玄听此，悄悄地松了口气，扬声道：“是，陛下。”

原本他以为皇帝问完这些话后便能放他离开，谁曾想商元帝的下一句话便让他刚刚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

“琅玄，你也弱冠了，寻常人早已娶妻生子，你也是时候应寻个姑娘成家，莫要再去外面乱跑了。”

陆琅玄：？？？

“陛、陛下……”

“朕将慈安贵女差人整理出一份名册送入你府中，若是有钟意的便与朕说，朕帮你寻个好姻缘。”

陆琅玄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反正是回府再看，那他便将那名册赠与拥王殿下，让他慢慢挑。

“算了，”商元帝原本让他退下的话转了个弯，又换了个想法，“朕唤人将名册拿过来，你在这儿看吧。”

未等陆琅玄开口，殿外便有人将三本名册呈了上来。

“这三册贵女，皆是慈安有名有姓又同你年纪相仿，也算门当户对。你瞧瞧，钟意哪个？”

陆琅玄无奈，简单翻开第一页。入目便是一位姑娘的画像，左下方有其名字，年龄与身份背景。

宣万公主？

陆琅玄的目光短暂地在这个名字上停留一瞬，这位公主他似乎有点印象。

只一息间，他便将名册放下了。

“陛下.”陆琅玄斟酌着开口，“其实……臣早已心有所属。”

“哦？”商元帝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是哪家女子？”

陆琅玄苦笑一声，落寞的神色落在商元帝眼中，更添一丝悲伤。

“陛下，臣见他第一眼便坠入爱河，但臣一直不敢表明心意，因此臣与他如今只以朋友相称。”

皇帝思索片刻：“不如……你同朕说说是哪位贵女，朕帮你撮合一下？”

“不，”陆琅玄坚定地同商元帝对视，“臣以为，自己的心意应该亲口告诉他，不能烦扰陛下。陛下日理万机，万万不可再未臣这等小事担忧了。”

“若是臣成功了，便第一时间同陛下报喜；若是臣失败了，臣便自此再不成家。”

皇帝被陆琅玄这番有些决绝的话吓到了，他迟疑地开口：“这……琅玄，倒也不必如此。”

“臣心中只能放下一人，臣非他不娶。”

皇帝上上下下地打量陆琅玄，似乎在从他身上寻找谁的影子。最后，他疲倦地阖上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啊……还真是同你兄长一个模样。”

陆琅玄知道商元帝口中说的是他大哥。

“你是个好孩子。”皇帝揉了揉眉心，陆琅玄见状，心下了然，大概率商元帝乏了，不多时他也就能离开了。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听商元帝说道：“朕最为放心你，虽说你表面无所事事，但你内心却细腻得很。若是这般，朕也不能乱点鸳鸯谱。”

“退下吧。”

陆琅玄眸中染上一抹喜色，连说话都带上了些雀跃。

出了宫，陆琅玄打眼便瞅到宫门外苦苦抱着弯刀等他的阿或。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啪啪”两声拍向阿或的肩膀。

“哎呦，”阿或转身，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主子你想把我肩膀拍碎啊？”

陆琅玄吹了个口哨，大步往前走，欢快地说：“走吧，回府，明晚去扶栏院。”

阿或在后面揣着刀小跑跟上，语气里带着些郁闷：“啊？怎么又去？”

“本大爷开心，不行么？”

陆琅玄：陛下其实我心有所属。

商元帝：哦？是哪家姑娘？

陆琅玄：他名字很好听，叫云念安。

云思暮：？？？我？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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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