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前天，我给您送来的那份市人大的报告，您看了吗？”

黄江北：“你瞧这几天忙得，给双城子煤矿子弟学校新落成的教学楼剪彩，又到井下转了一圈，看了看刚上岗的一帮合同工。下午又去看望了几个老矿工的家，还拜访了几位前任矿长。晚上去市政规划局听他们谈了谈今后十年市政建设预案，那可是准备提交下次市人代会讨论的主干文件。回来就挺晚了。这样吧，今天我一定把那份报告看了……”

郭宝山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剧本创作已渐近尾声。他却感觉右臂又开始酸胀沉重，仿佛血液都不流通了，这是多年伏案工作落下的老毛病。

这时，摆在写字台上的两部手机中，一部突然响了起来。

郭宝山坚持敲完一个段落，才拿起那部蓝色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是陈果。

“喂……”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瞧我忙的，都忘了给你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陈果说：“知道你在写作，所以也没敢打扰你。中午饭吃了吗？”

郭宝山顺手拿起旁边的黑色手机，看了眼上面显示的时间说：“哟，都两点多了，我早饭好像十点多吃的，现在还没感觉到饿呢……”

陈果说：“你现在能来我家吗？我爸要见你……”

郭宝山一下子站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严肃地问：“你说你爸要见我？”

陈果说：“对啊，他突然决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先吃点东西，这里晚餐四点半准时开始，你留下和我们一起吃……”

郭宝山硬着头皮说：“好吧，我还不饿，现在就开车过去。你觉得第一次登门，我该带点什么合适？”

陈果说：“什么都不用，你人来就行。快到的时候打个电话，我去东南门口接你。”

郭宝山说：“好，那一会见……”

结束通话，郭宝山握着手机呆愣了五秒钟，赶紧冲进卫生间，一边洗漱刮胡子，一边在大脑里飞速运转。他倒不是惧怕陈果那位当将军的父亲，而是绞尽脑汁地琢磨，要如何给未来的丈母娘留下个好印象。从地下车库出来，开出小区，郭宝山把车停靠在路边，也顾不上是不是停车位了，熄火下车就往右手边一溜商铺跑去。他记得那里开了一家同仁堂专卖店。冬虫夏草、西洋参各买两盒，鱼胶和燕窝各来一盒，这一趟下来，总共花了小一万块钱。

因为疫情，偌大的北京城显得路广人稀，车流量也不大。只用了半小时，郭宝山就到了空军大院东南门口。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戴着粉色口罩的陈果，已经如约在门口等候。

坐进车里，郭宝山问：“家里都有谁？”陈果说：“没谁，就我爸妈和一个保姆。你来得还挺快。”宝山说：“将军召令，岂敢懈怠。我路上还去了趟同仁堂专卖店，不然到得更早。东西在后座上呢，你看一下，合适就拿上去……”陈果扭身朝后排看了一眼，惊讶地说：“你还去同仁堂了？不是不让你买东西么，见得这么急，连我都猝不及防。既然买了，就拿着，干嘛不拿。你还挺聪明的……”受到表扬的郭宝山，捉住陈果的一只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说：“神啊，请赐予我力量！”陈果笑着打趣道：“瞧把你紧张的，有我呢，别担心……”

陈明宇家在空军大院东区，是一套面积不大的小独栋别墅，院落干净整洁，周围摆放着一些盆栽花卉。等陈果带着郭宝山推门进来的时候，陈明宇和妻子李珺云已经笑容可掬地迎候在房门前了。

陈果抢先一步介绍道：“爸妈，这位就是郭宝山，来看您们了……”

早就摘下口罩、双手拎着礼物的宝山，诚惶诚恐地冲站在面前的二位老人鞠躬致敬：“伯父伯母好！”

陈明宇和李珺云上下打量着郭宝山，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表示认可。

陈明宇微笑道：“欢迎欢迎，我也是临时决定，没影响你工作吧？”

郭宝山忙说：“没有没有，我早就应该来看您们的……”

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匀称、穿着短袖衬衫的女人笑眯眯地上前，准备接过郭宝山手里的礼物：“我来吧……”

陈果介绍说：“这是王姐……”

郭宝山把礼盒交给王姐说：“谢谢！”

李珺云说：“小郭，我们就是想见你一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用那么多礼数。”

陈明宇说：“是啊，果果，快带小郭进屋，我们聊聊。”

几人互相谦让着，最后陈明宇和李珺云在前，郭宝山和陈果跟在后面往里走。在连廊换好拖鞋，陈果推着郭宝山进入一层客厅，把他按在左边的一张双人牛皮沙发上坐好，自己也挨着坐下。王姐端来茶水，李珺云说：“小王，再拿些点心来。”陈明宇说：“对对，你先吃点东西，一会一起吃晚饭。”郭宝山说：“好的，您二老身体还好吧。”陈明宇咳嗽了一下说：“还行吧，疫情之下，谁都不能幸免。”陈果说：“我爸妈都阳过了，最近身体刚恢复正常。”郭宝山关切地说：“您二老的气色不错。”陈明宇说：“还行，你也阳过了吧。”郭宝山说：“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阳，身体也没不舒服的感觉。”陈明宇说：“哦？那你和果果一样，测试过好几次，她也没中招。我们整天在一起，奇怪啊。”陈果说：“人家不是说了么，病毒仁慈，给每家留一个端茶送水的，我就是那个天选做饭人。”大家哈哈大笑，郭宝山身上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不少。李珺云起身道：“你们聊，我去看看小王饭做得怎么样了。”郭宝山也站起来说：“要我帮忙吗？”李珺云说：“不用，你陪你伯伯聊天吧，这些日子没出门可把他憋坏了，就想找人说说话。”郭宝山重新坐好。

陈明宇注意到宝山的视线落在客厅沙发后面的照片墙上。上面最突出、居中位置挂着他本人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少将制服的十六英寸彩色免冠照片，挨着将军照的右侧是一张全家福，左侧是将军坐在一把椅子上，身后站着一位身穿空军少校制服、手托军帽的年轻军官。陈明宇侧身看了一眼照片墙，微笑着说：“这些都是果果布置的，楼梯口那还有好多，我管不了她……”陈果撒娇地说：“爸，生活要有仪式感，您在家没事了看看老照片，想谁了就多看几眼不是挺好嘛！”陈明宇说：“那管什么用，人又不能从照片上下来……”此语一出，郭宝山明显感觉身边的陈果身体一震，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很快双眼流下两行清泪。再看正座上的老将军深深叹了口气，站起来说：“小郭，我看过你编剧的几部军事题材电影，写得很好，很有教育意义。战争有看得见的战争，也有看不见的战争，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多少英雄牺牲他们的生命换来的，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幸福啊……”

不知什么时候，李珺云已经站在了郭宝山身后，她轻声说了一句：“老头子又发感慨了……”然后伸过一只手来，隔着沙发轻轻揉捏女儿的肩膀安慰道：“丹妮今天打电话过来说陈晨想小姑了，让你有时间去她那呆会。还说最好和宝山一块去，你安排一下，什么时候去告诉我一声，正好我带些东西给她……”陈果点点头说：“明后天吧。”又问郭宝山：“你有空吗？”宝山说：“有，我随时可以……”陈明宇看出郭宝山是一脸懵懂答应的，更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晚餐十分丰盛，充分彰显出王姐高超的厨艺。郭宝山虽然还有些拘谨，但也能看出，陈果的父母对他印象不错，自己女儿的脾气秉性，两位老人自然心知肚明。

随着话题不断深入，陈明宇把郭宝山让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在二楼西侧，和主卧室之间隔着一个衣帽间，面积约二十平米。里面没有写字台，却放着一个比写字台大出好几倍的长方形多功能指挥战术桌，上面摆着两个超薄电脑显示屏。打印机、地球仪和各种战机模型把桌子堆得满满当当。最吸引郭宝山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被透明玻璃罩着，感觉不是一般的石头。玻璃罩旁边还摆着一顶战斗机飞行员专用头盔。陈明宇介绍说，这是一顶综合化智能头盔，在双目叠加之后可以实现30度×40度的显示视场，将飞行信息以及武器信息，传递到飞行员的眼前。同时也可以借助飞行员头部的朝向，来指引战机的火控武器，以及雷达系统工作。头盔上有夜视镜安装板和头瞄安装板，方便在夜间或近距离对抗时使用，俗称“熊猫盔”。至于那块石头，则是来自神秘的月球。月球是地球的最近天体之一，它与地球的关系密切，因此通过研究月球上的岩石样本，可以揭示有关月球形成、演化和地质活动的重要信息。

郭宝山双手拿起头盔旁的一个大约八英寸大的摆台相框，端端正正地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突然，他感觉相框里面的那个男军官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表示友好、亲如兄弟般的笑容来。郭宝山倒吸一口凉气，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手里的相框差点掉到地上。

“怎么了？”正在挪椅子的陈明宇觉察到了郭宝山的异样，笑着说：“那是我侄子陈峰，比陈冬小五岁，比小果大九岁，以前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也是我们陈家第三代里唯一的军人。”郭宝山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因为现在相框里的画面是静止不动的。“那他还在飞吗？”郭宝山问，心里清楚，这个让陈果心心念念的飞行员小哥十有**已经不在人世了。“还在飞！”陈明宇说出了一句出乎宝山预料之外的话。“什么？”他瞪大眼睛惊诧地问，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光。“还在飞，还在飞……”陈明宇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坚信他还活着，一直在不停歇地飞，飞出地球，飞出太阳系，飞出整个银河系，驾驶着比歼十不知强多少倍的飞行器在宇宙中翱翔！”郭宝山被陈明宇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声惊到了，吓得他赶紧把手里的相框放回原处，快步走到陈明宇身后，想要搀扶一下他那因过分激动而摇摇欲坠的高大身躯，被老将军摆手制止了。“不用，我没事……”陈明宇面色潮红，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放到桌面上。郭宝山一眼认出是速效救心丸。他连忙上去帮着把药瓶打开，将几粒黄色小药丸倒在老人手心里。陈明宇抬起手来慢慢把药丸送到嘴边，刹时间，周围空气里充满了川芎和冰片混杂的辛香味。“你不抽烟？”等了大概十秒钟，陈明宇问。郭宝山摇了摇头：“不抽。”陈明宇又问：“喝酒吗？”郭宝山回答：“偶尔会喝点，酒量不太行，三四两酒。”陈明宇笑了：“少喝怡情，大酒就不要喝了。”

郭宝山道了声是后，又忍不住询问：“您感觉怎么样，用不用去叫医生过来？”他是真害怕老将军因为自己的到来再生一场病，那就太得不偿失了。陈明宇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不用担心，平时我也这样，一不舒服了就含上几粒，心脏没什么大问题，已经查过了，没事。你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等郭宝山坐下后，又指了指眼前的两台电脑说：“你前面这台是连着网的，我这台没连，也没设WiFi，它是独立的存在。平时我会用它写点东西，类似回忆录……嗯……也不能算是回忆录，应该叫纪念手记。就是把我权限之内所能掌握的事件真实地记录下来，只不过稍微做了润色，添加了一些文学上的修辞，让它读起来不那么枯燥。当然，在你这个大编剧面前，我有点班门弄斧。不管你和小果关系发展到哪一步，我都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

一边说着，陈明宇打开面前的电脑。“这是我花费两年时间整理记录的一个历史事件。历史，又分为正史和野史。正史即经过官方编修的历史，一般较为权威可信。正史之外带有传说性质的历史就是野史了。当然，我写的这些东西只是我个人行为，不代表官方。如果问我有什么私心，当然有，我是想以这种方式纪念我的侄子陈峰，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为了写这段史实，我对部分当事人进行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就是想尽力还原当时的事实，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比如我的侄媳妇严丹妮，今日观察记者兰迪，外交部长李明晓，北京军区空军副司令员中将王清远以及临时作战指挥中心的乔参谋和部分情报人员。对了，还有我国著名的生化专家、化学博士戴炳衡，当时国防部秘密组建了一个由中科院顶尖专家教授构成的临时课题小组，戴炳衡就是其中一个……历史的问题在于不断发现真的过去，在于用材料说话，让人如何在现实中可能成为可以讨论的问题。历史是延伸的。历史是文化的传承，积累和扩展，是人类文明的轨迹。”最后，陈明宇打开一个设有权限密码的文档，这才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郭宝山说：“好了，你可以在这里安心阅读，我回去休息一下。”

郭宝山诚惶诚恐地说：“您这么信任我？”

陈明宇处之泰然地说：“有什么不信任的，就算是国家机密，你能出卖吗？”

郭宝山赶紧摇头否认：“不能不能，我就是拜读一下，不会把任何信息带出这道门。另外，我也想知道那些让陈果时不时伤心落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陈明宇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最后一句话讲到点子上了，看来我没有看错人，可以放心地把小果托付给你了。你想知道的答案那里面都有。”说完，老将军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并随手关上了门。

一切都结束了，紧张焦虑、坐立不安，一切的一切都在书房门关上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