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兰公子让我进来问问,你们还需要吃些什么?”许安借着问话由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往两人中间一站,让两人不得不松开手。
温孤宁倒是没多想,指了指桌上放的一堆,道:“四师弟做的吃食够多了。”
许安看温孤宁一副悠然自若的模样,小声哼了下,转头看向夜修明,担忧地问:“夜哥哥,你的脸色怎么比之前差多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夜修明朝许安笑笑,道:“无妨的,小伤,养养就好了。”
“都躺榻上了,怎么会是小伤?”许安说着扭头看向温孤宁,恶狠狠的。
温孤宁觉得莫名,但又一想,现在只要夜修明身上还有伤,自己可不就是重点怀疑对象?
“小安,不关大师兄的事。”
夜修明维护了一句,许安这才收起那幅要吃人的样子,还不忘扬起下巴给了温孤宁一个警告的眼神。
温孤宁自是不怕,轻轻笑了下,只是看戏似地将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心道,你们这真是一个时刻不忘记演,一个时刻不忘记配合啊。
等两场小风波过去,杨君玉这才上前,先问夜修明:“想吃糖吗?兰归从山下带回的杨梅糖。”
在杨君玉眼里,夜修明是他向来好脾气的筑基期小师弟,更是弟弟一样的存在,正是需要照顾和保护的年纪。
夜修明笑:“二师兄怎么还把我当小孩?”
杨君玉跟着笑了声,道:“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小孩,什么时候变过?”
说话间,杨君玉已经从袖中拿出一包杨梅糖递给夜修明,又回头问:“大师兄和许小公子要吗?”
“要的要的,谢谢杨大哥。”许安笑吟吟地接过一包,随即拆开精心挑选,把自己觉得最好的那颗递给夜修明。
夜修明道:“我这有呢。”
“那不行,我送你的不一样。”
夜修明无奈笑笑,接过放进嘴里。
许安收回手,手指有意无意蜷起,指腹摩挲了下方才夜修明接糖时,触碰到的那一小块掌心的肌肤。
温孤宁也接过杨梅糖,边拆开往嘴里塞,边把目光在夜修明和许安之间来回,然后终于察觉到点不对劲来。
温孤宁承认自己老,但绝不承认自己古板,自认接受度相当高,所以,当年甚至亲自假扮成司仪,见证了一对断袖的婚礼。
百顷桃花,十里红妆,两情相悦,有何不可?
这尘世之间,七情八苦,爱恨嗔痴,从无可选择地出生,到无可选择的遇见和失去,能在万般苦泪中,得遇良人在侧,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根本顾不上那些冰冷的条款规矩。
那些轰轰烈烈,如同飞蛾扑火的一生总被人扼腕叹息,但在温孤宁看来,痛快而恣意的活,比按部就班的一生更具吸引力。
不过,眼前这两小辈,明显一个有情,另一个无意。
得,还是个单相思的苦情话本。
而且,许安应该还不知道夜修明的真实一面吧,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是怎么个反应。
孽缘啊,孽缘!
温孤宁在不远处暗自感慨,其他人自是听不见,围着夜修明关心了好些问题,最后还是杨君玉提醒,大家才反应过来,夜修明现今最需要的是休息。
于是,许安便过去拽了温孤宁,同大家一起往外撤。
温孤宁不禁问:“我自己会走路,你拽我干嘛?”
许安哼了声,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思,你想都不要想!”
温孤宁:“?”什么心思连本宗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四人前脚刚踏出门槛,就看到公子鄞疾步往这边来了,后面跟着卢笙和卜三春,还有孟知节。
“拜见鄞宗主。”
四人行礼,公子鄞随意抬手示意,径直走进房内,待看到榻上的夜修明,稍稍松了口气:“还好回来的不算晚,虽然没找到取出邪祟的法子,但压制的法子找到了。”
卜三春知道接下来的事不宜旁杂人太多,便让两位宗主和夜修明单独留在房内,把其他人带了出去。
温孤宁跟着出来后,独自蹲到桐树下纳凉,没过一会儿,许安也跟了过来。
温孤宁问:“干嘛?”
“给你个好东西。”许安掏出个荷包给他。
温孤宁诧异地接过,看了看,不禁啧了声
——手里这荷花实在太丑了,缝得歪七歪八,像个被捏坏的饺子,也不似小姑娘会绣上好看的花纹图样。
“喂,我说。”温孤宁思量一番,了然地笑笑,道,“许小公子啊,你不会是给大家都送了一个吧?”
“不然呢?”许安直言道,“要不是都得送,我才不会格外地给你做。”
温孤宁点点头,抛了抛丑不拉几的荷包,问:“是不是就我的最丑啊?”
本来,温孤宁以为自己说中了,谁知许安闻言跳脚道:“丑?哪里丑了!我妹缝得比我丑多啦!”
温孤宁:“……”
看得出来,许安是货真价实地在自傲,所以许家小姐女红真这么堪忧吗?
温孤宁不想再讨论一个荷包好不好看,直接问:“这荷包有什么用啊?”
许安道:“你还不知道吧,过几天鄞宗主要带我们去甜水村,此荷包是我特意赶制的,无论使用者修为差到哪种地步,都能用它在百里之外进行联络,鄞宗主可欣赏了,就让我给你们青山派人手一个。”
言外之意,青山派的人都不怎么强,得专门分心保护。
至于为何青山派整个师门跟过去——虽然加起来也就六个人——则是因为甜水村作为魔尊的第一处封印地,左世疏肯定会去甜水村附近,要想找到其具体位置,估计得借助夜修明体内的邪祟。
所以,首先夜修明要跟着去,然后卜三春放心不下徒弟肯定要去,杨君玉放心不下师父和师弟要去,孟知节和兰归心怀鬼胎肯定去,至于自己,则是师徒四人不放心,所以也要拉一起去,方便照看。
温孤宁真心觉得,原身真就一点大师兄的样子都没有,门派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他适合。
晚些时候,公子鄞和卢笙才从房里出来,又连夜同卜三春在堂庑商榷之后甜水村一行,其他人则各自整理包袱。
温孤宁本想问问公子鄞具体的一些事,比如他当时在不胜山要问自己什么,现今仙盟的又是怎样,还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知师兄来处理。
但当温孤宁朝堂庑走近,杨君玉拦住他,让他不要越距时,公子鄞正好抬眼看过来。
他的目光很温和,是那种会让晚辈们觉得平易近人的慈爱,但对于温孤宁来说,那是不可跨越的、他们之间不该有的距离感。
公子鄞永远会对天极派那方偏僻庭院的二弟子敞开心扉,但青山派的小弟子江慈,又有什么理由去过问那些有关苍生的大事?
他如今,连基本的御剑都无法做到。
公子鄞问:“可是有事发生?”
温孤宁愣了下,回道:“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师父,需要带些什么。”
一旁杨君玉道:“师父要带的东西我自己准备好了,至于大师兄你自己,想带什么便带,不过你手上还有伤,我去帮你吧。”
说罢,杨君玉拽了下温孤宁袖子,温孤宁转身,跟杨君玉往外走。
两人离开前堂,一路沉默往后院走。
温孤宁察觉到杨君玉的步伐在变慢,浅浅笑了下,问:“二师弟,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杨君玉驻足,转身看向温孤宁,嘴唇翕动几下,道:“虽说卢宗主也看不出你有何异象,但我……”
温孤宁笑笑,道:“但你总觉得,眼前这个江慈似乎过于奇怪,和之前截然不同。”
温孤宁说的是“眼前这个江慈”,而不是“我”,杨君玉盯着温孤宁的眼睛看了会儿,最后微微皱眉,倒也没下急着说什么,而是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那轮残月,道:“大师兄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
温孤宁有点意外,但没问什么。
杨君玉接着道:“当年师祖要将不胜剑剑鞘带回青山派,遭到了诸多反对,是师伯和师父力排众议力挺,才使得此事得以完成。”杨君玉说着,顿了下,呼出一口长气,才道,“也是那时起,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千百年来,青山派最远近闻名的便是秉持中正,济世苍生的大仁之道,是以得千秋敬重,九州仰慕,可谓真正的名门正派。
但大家都忘了,它终归还是隶属七门,那怕它自身无意争锋,视富贵为浮云,但它至高的地位和无垠的财富,早已在玄门百家中望尘莫及。
故而,世人趋之若鹜者甚多,虽收徒纳人慎之又慎,但人心隔肚皮,难免会有疏漏。
那些虚伪,贪婪,狡诈,被急功近利者偷偷带进青山派,让它们在暗处偷偷生根发芽,最后成为了一窝安居堤坝的白蚁。
这群白蚁利用财富和权势,将自己喂得饱饱的,且想一直这样作威作福下去。
不料,秋珣真人仅仅是去了一趟仙盟,就要将不胜剑剑鞘带回门派。
白蚁们自然是不答应,他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剑鞘与剑身本是一体,万千杀障俯予不胜剑,一旦杀障反噬,对于青山派便是灭顶之灾。
他们开始害怕,唯恐青山派毁于一旦。
准确地说,他们害怕自己拥有的一切如泡影消散,那些耀眼的金冠华服,那些世人伏地相拜的敬仰,那些常人几世都无法拥有的荣光,那才是他们真正害怕失去的!
更有可能,他们还要为之付出生命,甚至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他们坚决反对秋珣真人的决定,用各种虚伪至极的理由,浑然不觉自己才是最虚伪的存在。
在他们眼里,往日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妖孽祸乱,才是他们用以交换荣光的付出,而要他们为天下牺牲自己,他们做不到,那怕是分毫。
可秋珣真人是那么固执,他的两个师弟和他一样固执,跟随他们的,还有众多满口苍生大义的弟子。
终于,天象异动,灾祸将至,而秋珣真人为防杀障祸及青山派附近村镇,直接选择封山。
至此,死生已定,再无商榷余地。
所有人都视死如归,无怨无悔,除了那群白蚁们,他们不甘被杀障吞噬,不甘做苍生石阶,他们只想离开这个自己曾经趋之若鹜的地方
——那场名为背叛的逃离其实根本不可避免,而彼时的白蚁们尚还披着一身正道中人的皮囊,边狡诈地迷惑着同门,边不顾一切地为筹划着自己的生路。
那怕那条生路将用无辜者的鲜血和白骨铺就,要让青山派在牺牲一切的同时,还要背上累世的罪孽深重。
……
“世家名门,这都是躲不过的宿命。”温孤宁默然地听杨君玉讲完那段过往,最后感慨了一句,因声音很低,叫人辨不出悲喜。
杨君玉将目光从残月收回,微微点头,看着温孤宁不自知地负手而立,沐在一片素月之间。
明明还是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但此刻眼前的身影竟是恍然若神人。
杨君玉沉默了半晌,最后道了一句:“大师兄其实是个可怜人。”
温孤宁在心里琢磨了下杨君玉的话,明白了几分,于是转过头来,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四下无人,寂静寥然,只有月华如练,和偶尔风过树梢的哗啦声。
杨君玉拱手朝温孤宁深深一拜:
“晚辈拜见温孤剑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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