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掌权人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祖师爷念着旧情,所以让这些孩子们大办了一场,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天,老宅依旧是哭声不断,纸钱烧了一摞又一摞,而那些纸车纸别墅纸家电一应俱全,全部都在三天前烧完了,要不是祖师爷拦了一声,他们恐怕得烧个几天几夜。
祖师爷除了回屋休息、上会儿网,其余时间都坐在祠堂的角落,缄默地瞧着这场生死离别,他泰然自若,对那些外人投来的探究目光视若无睹。
云江海一身棉麻素色孝服,从人群中离开,渐渐靠近祖师爷的方向,他踌躇不前,嗫嚅良久也挤不出半个字。
祖师爷淡淡瞥去:“怎么了?”
“呃……就是想问问您,超度的话是您来呢,还是找个人?”
“找个人,多少钱?”祖师爷偏了偏头,问。
“啊???”云江海着实一愣,他光想着找人超度会不会坏了规矩,虽然老爷子死了,他们这些人也不信这东西,但毕竟祖师爷在这呢,万一人老人家忌讳这些,惹祖师爷生气那可麻烦了。
但!万万没想到,祖师爷关心的是多少钱?!钱在云家人眼里是最不值得关心的事了!
云江海干笑两声:“也没多少,就五万。”
“五万?”祖师爷震惊道,“够买四千支汉阳步枪了。算了算了,我给云望山超度,你把钱给我吧。”
“……………………”云江海彻底愣在原地,“好、好的。”
“诶,”祖师爷用食指关节按了按了眉心,叫住要走的云江海,“我超度完了,你就让这一院子人撤了吧,太吵了。”
“嗯嗯,那您什么时候……”
只见祖师爷站起身,走到云望山的牌位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腰间随手拔了两根草,低头摆弄了几下,然后将什么东西放在了牌位上方,然后,祖师爷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扭过身子。
“你们……在看什么?”祖师爷看见了他们认真专注的神色,挑眉问道。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云泊湖连连摆手,一边示意手下把前来吊唁的外人请走,一边对祖师爷点头哈腰,面对眼前这张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的少年,他生硬地唤道:“老祖宗,您继续,您继续。”
祖师爷道:“没有继续,我超度完了。还有啊,祖师爷我,单名一个离字,你们这些精英老板们,叫不惯旧称呼就别叫了,我听着难受。”
云江海瞪了两眼自己的弟弟,云泊湖讪讪擦汗。
云将趁着父亲无暇顾及自己,向右挪了挪,在看清刚才祖师爷放了个什么东西在牌位上后,顿时无语了。
一个编得很丑,可以用“什么几把玩意”来形容的草制……结,至于到底是个什么结,云将真的看不出了。
云结梨顺着她哥的目光看去,登时乐了:“祖师爷,你真的会超度吗?编了个草结就完事了?太潦草了吧。”
云离道:“哦,想看认真的是吧。”
所有人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没有人不想瞧瞧这位年轻人的真实实力。
云离没换衣服,还穿着那套不伦不类的旧服,他从胸前衣襟中摸出十二枚铜钱,大有讲课的意思:““小六壬,十二地支,七星八卦,这些掌法只不过是后人偷学的皮毛,相比之下,鬼谷派算是学得较深,当年竟忽略了鬼谷那位……诶回归正题,超度这一说法源于佛教,阿弥陀、释迦牟尼、药师、燃灯,我与他们倒有个一面之缘,而那些经文我也不甚了解。既然是超度,掐算就用不上了,索性用十二铜钱抵作法铃吧。”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
幽幽沉音,在铜钱碰撞声中,飘遍祠堂,云离念得又慢又低,但好在用时较短,在众人昏昏欲睡之际,云离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微微抬起头,刚刚他做的那套全是哄傻孩子们的,反正今后有无数个离奇事情发生,让他们敬畏一下,总好过当愣头青强,但云望山毕竟是为了复活他,献祭而死,所以云离用铜钱找到了云望山完整的魂魄,想着替他消一消业障,下一世投胎到个好人家。
可是!云望山头顶业障深重!那一团团黑雾把铜钱的金光都蒙暗了几分。足以见得云望山干了多少亏心事!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
怪不得云家这十几年壮大得如此迅速,家财可比国财,真是一点没夸张啊!
云离死死盯着云望山的牌位,冷冷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死前难怪说了那一番话,这是算准了我为寻师尊,不敢断了云家运脉。”
“好啊你个云望山,算到你祖宗我头上了!”
在场人员是又惊又惑,仅有云江海和其他几位年长的叔叔辈全身战栗,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当云离那双墨绿色眸子砸来凶残的眼神时,他们瞳孔皱缩成线,嘴角抖得似筛子。
*
“……多多多数挣的是日本人的钱,还有一部分坑的是美国,但但但是……”
屋内只剩知情人,他们颤着声线,一五一十地将云家十几年发生的大事都交代。
云离怒道:“但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去碰人命!即使有的人没死,但云望山害得人流离失所,就要遭反噬的!他竟然还想着留一截指骨给我,当时我还纳闷,让我沾染他的命格是何原因,敢情那是要把这反噬扣我头上!”
在轮回中,云望山的魂魄不明不白地出现,阳间还留有一截骨头,按照正道规定,他受不完反噬是不可转入下一世的,因此,谁接了那骨头,谁就要走完云望山的命格——大凶!
可云望山对祖师爷的了解又并非透彻,只知祖师爷为寻回师尊那七零八落的魂魄,不惜舍弃仙位,学了个违反天地正道、被天道发现必然灰飞烟灭的本事——参天机、算人命!所以,祖师爷为躲天道反噬,只能不断经历沉睡、苏醒,恢复力量,以确保自己还能留存于世。
但云望山哪里会料到,祖师爷早已成了个非人非仙非魔非妖的东西,天道尚且管不住他,区区轮回反噬又如何能寻到他头上?
事到如今,人已入土,想算账又算不到傻缺后辈身上,追究到底,还是云离将这一本事流传下来,让云望山起了歹心。
他疲惫地挥手,让他们离开,云江海等人本以为活到头了,压根想不到自己还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当时就是一愣。
“滚。”云离声音里掺了冰碴,“让云端留下,其余人都滚回家!”
云端,年仅十九,因为患有心脏病,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大学了,他曾拒绝家人们为自己换心的安排,觉得不能不能剥夺其他生命,就算是死人的心脏,他也希望死者安息,就这样,云端一直在国外养病,病情稳定的时候,到处旅游,毕生梦想就是环游世界。
总之,是个人傻钱多的善良小天使。
当这位小天使站到离祖师爷不到三米的地方时,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云端辈分小,遇到任何事都要站在后面,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是头一回看清祖师爷的这张脸。
漂亮得过分。眉眼明朗,肌肤平滑,岁月给了他气场,却没带走他的容颜,他依旧像刚成年的少年。
“你的病,天生的?”祖师爷翻着早已为他准备好的衣物,随便扯出一件灰色毛衣、黑色长裤以及一条内裤。
云端小心翼翼地瞥着手拎内裤的祖师爷:“……啊,是的,我母亲身体不太好,估计我在肚子里就每长好,后来母亲生完我就去世了。”
十九年前,云家儿媳妇难产去世,亲孙先天心脏病;十五年前,云望山常住的主宅突发大火,云望山的女儿被烧死,云家一众佣仆无一幸免,死伤皆有。
而云望山除了神经衰弱,身体依旧硬朗,只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算”了,起初炒股的云江海还埋怨他爹,渐渐放弃金融行业,也就不再计较了。
“呵,”云离冷笑一声,没再搭理云端,抬脚往浴室走,半分钟后,浴室传来他的声音,“孙儿啊,过来帮我调一下水温。”
“来啦来啦!”云端一路小跑过去,“啊!!祖师爷你你怎么光着啊!!!”
一个长相绝美的男子,光着身子站在你面前,简直就是视觉冲击了!
云离双手抱胸,在“哗啦啦”的凉水声中,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淡淡道:“你洗澡穿衣服?赶紧的,你还害羞上了。”
云端讪讪地揉了揉鼻尖,把热水器的电插上了,又迅速跑出浴室,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当晚,在只有他们两人、没有厨子做饭的老宅里,云端点了外卖,云离头发湿漉漉地走出,衣襟前洇了一小块水渍,看见一桌子的饭菜,他眉头微皱,语气埋怨:“就我们两个人,还点这么多,浪费!”
云端抬头看了看祖师爷,默默将餐盒一个个打开,每个黑色高级餐盒中,就只有一块肉、一小撮蔬菜、拇指大的饭团。
还未真正见识过云家的财大气粗的祖师爷拿筷子夹菜的手一顿:“……”
云端:“不、不多,我们应该是能吃完的。”
还有可能吃不饱。
云离在心里吐槽了一下,然后就一边把四五盒烤得极嫩的牛舌倒进一个餐盒里,一边吩咐道:“你散播个消息,就说云家要重拾旧业,但不接牟利者的单,家境贫困的优先,传播范围不要太广,一点点来。”
云端眼睛顿时一亮:“祖师爷!你要重出江湖啦?!”
“不,”云离嚼着焦嫩的牛舌,筷子冲云端一点,“由你来算。”
“什么?!”云端感觉五雷轰顶,“我什么都不会啊!说个大不敬的话,这玩意我也不信啊!”
云离不说话地注视他,云端无奈之下,只好在自己信任的朋友群中发出消息,那群朋友们本来还争先抢后的,一听是云端来算,立刻毫无保留地发来语音嘲笑,云端撇着嘴,正要把群消息免打扰,其中一人私聊他。
——端呐,我想请你帮我朋友算一下,他打小体弱多病,前段时间还晕倒了,到现在还躺医院里呢,算算他到底什么毛病,怎样能治好。
云端抬头:“祖师爷,来活了。”
云离不满地拨着那一小撮蔬菜沙拉,漫不经心道:“问问姓名和生辰八字。”
云端低头打字,云离终于从菜叶子中挑出半块水果柿子,刚夹到嘴边,云端紧盯手机屏幕,一字一句地读道:“卜慈,戊——寅,壬子……”
祖师爷筷子一抖,小柿子掉在餐桌上,溅脏了他的袖口,而祖师爷的表情僵在脸上,瞳孔突然紧缩,嘴角颤颤,下意识道:“……庚辰”
“诶?您怎么知道?”云端抬起头,看到祖师爷的状态登时愣住,“祖师爷?您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回忆似重锤击中云离的脑袋,眼前倏地发白,那道温润细语从远方传入云离耳中。
“小狐狸要给我过生辰吗?本尊不告诉你……哎哎,别撅嘴,能挂油瓶了,好啦,戊寅壬子庚辰,小狐狸可要记住了,知道了本尊的生辰,每年是要送我礼物的……”
记忆逐渐清晰,可祖师爷的视线却愈发模糊。
紧接着,一滴泪,落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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