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怜儿平静地躺着,居然还醒着。看见程长妙,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喜悦。

“认出我了是不是?”程长妙欢笑着上去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我不干了,陪你来了。以后我们在这里筑一个燕巢,我们把记忆一点点恢复过来,至于那些痛苦的……”他心疼地和他碰碰额头,“全忘记了也好。我们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我们的新家会兴旺起来。”

怜儿迷茫地听着程长妙刚刚说的话。

“我们出去吧,让他歇一会。”程长妙对小莲子说。他忽然觉得手被拉住了。低头一看,怜儿正拉着自己。

“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程长妙大喜,俯下身凑在他耳边,“我听着,我听着。”

“程长妙……”怜儿喃喃着。

“我是程长妙!你还记得?你落水那天……”程长妙的眼眶滚着泪珠,欢喜的他啊,不住地亲吻着怜儿的脸颊。

小莲子站在门边,只是拭泪。

过了很久,怜儿慢慢闭上了眼睛。程长妙对小莲子说:“走吧,出去谈。”

小莲子早在院子里摆上了凳子。锁匠正在打开穿堂旁边那扇门的铜门锁。

程长妙在外面看着。

这时锁匠把门打开了。程长妙进去看。里面都是一些杂物,他失望地准备离去时,却在一个硬木雕花凳子的侧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细心地用一根树枝插进去,拉出来一张纸。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破旧的画像,一个面相苦命的女人看着他。图画背后,是“景祺三女”的字样。

“景祺?景祺是谁?这和怜儿寄身戏班子报仇有什么关系?”程长妙把画像藏在怀里,蹑手蹑脚走进怜儿的屋子,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蛋形的大圆镜前,喜气洋洋地看着自己。满头的白发,居然有几根已经返黑了。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又看看镜中床上人安静的睡姿,徘徊良久,才走到院子里春天的阳光下。

“程先生,趁着怜儿少爷好些了,你们办个仪式吧。”小莲子眼光热切地说。“大红棉被、新崭崭的红马桶,我都预备好了。”

程长妙又一次露出了笑容:“是要办一下的,也许喜气一冲,怜儿就快好了。”

穿堂的两头套间,如今那一头门上挂着的长形铜锁已打开了,小莲子搬了进去;另一头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的两扇雕花木板门,一扇依然开着。从穿堂里走过的人,看到房里老式淡黄色双人床上悬着一顶白纱帐,不同以往的是病人里面的床铺摆了另一只红枕头,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被褥。那只褐黄色,构造复杂,有十几只小抽斗的老式梳妆台还留着,中间蛋圆形的大镜子上贴上了双喜红字;床的另一头,土黄色床头小柜,同样颜色的桌,橱,柜,依旧靠墙立着,只是上面也贴了红字。大镜子里边映出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六样重油砂锅菜:千张结、猪耳朵、面筋、咸香牛肉、鸭胗,还有一大碗西红柿猪肝汤。热气腾腾的。

路过的大人孩子,都笑嘻嘻地和站在门口的英俊男人打招呼,孩子们闻着饭菜香气,紧着咽口水。小莲子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裳,张罗着往花木遍植的那个大院子里的邻居手里塞糖。

晚上六点,门关上了。门一关,就是一个家。程长妙固执地买了六只红蜡烛,插在桌子四角。怜儿被扶起来,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被子;程长妙坐在他身边,小莲子坐在桌子一边,程长妙拿起酒壶,给每个人眼前都倒了一点琥珀色的黄酒。

“程先生,怜儿少爷,我祝你们幸福!”小莲子忽然哽咽了一下,然后露出满脸欣慰的笑,举杯站起来。

程长妙拿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递到怜儿嘴边。小莲子忙着要来帮忙,程长妙挥手制止了,他一手托着怜儿的头,一手轻轻把杯底托高,一滴酒涌入了怜儿口中。怜儿咳嗽了一下,程长妙急忙放下酒杯,抚着他的胸口。良久,怜儿恢复了平静,程长妙像托着一个珍宝似的,把他的身体放回原处。然后再举杯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他停了一下,一饮而尽。小莲子也都喝了。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程长妙突然哭了。

“将军,你为什么哭?大喜的日子!”小莲子惊慌地问。

“我看见桌上摆了饭菜,我的心上人怜儿为报仇而生,为报仇向死,最后失忆病弱,终于被我一点一滴地救回丝缕生机的怜儿安静地坐在那里,忠心的你在张罗家务,你和怜儿都在家里,灯点着,暖暖和和的,我就想哭—— ” 程长妙掩面而泣。美食的香气和着旁边柜子上中药浓浓的苦味,弥漫在这间重筑的新巢里。

婚礼后的第一天,程长妙早早就起了,给怜儿洗脸、刷牙,洗手。这一切他像领兵打仗那样井井有条而且乐在其中。怜儿也不总是睡了,而是安静地服从着她,注视着她。

小莲子端着个大搪瓷锅回来,里面是在路边担子上买的柴火馄饨。馄饨的品种有鸭蛋黄的、鲜肉馅的,汤是骨头汤,撒把韭菜撒把蒜叶,来点小虾皮,来点小榨菜。菜篮里还有四个茶叶蛋,两副烧饼油条。

“程先生,怜儿哎!“小莲子喜盈盈地呼唤着,”来吃我们松江的早饭!“

“一起来吃嘛!“程长妙站在对面套间的门槛上微笑着说。

小莲子忙道:“程先生,这馄饨的汤是极鲜的,怜儿少爷能喝一些。“

“好!”程长妙从屋里拿出怜儿的碗筷,闻着那骨头汤的香气,赞叹了一声。汤里撒把韭菜撒把蒜叶,来点小虾皮,来点小榨菜。他挑了一个鸭蛋黄的、一个鲜肉馅的柴火馄饨,在汤里搅了搅,又吹了吹,拿回屋里去喂怜儿喝馄饨汤。

小莲子把饭食直接摆到屋子里,放在柜子上。“程先生,快吃了,等下凉了就不好吃了。“

程长妙给怜儿擦擦嘴角,咬了一口鲜肉馅的馄饨,觉得不烫了,把这一小口吐在调羹里,给怜儿喂进去,见怜儿一点点地咀嚼,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小莲子说:“外面这么乱,你还买来这么多好吃的。以后少出门,即使出门,也让我去。“

“程先生,我看没有比你现在的生活更平静,更令人羡慕的。“

程长妙给怜儿喂完两个馄饨,一小碗骨头汤,又劝着他吃了一点小虾皮,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给怜儿擦了嘴,一点点扶他躺下。小莲子要过来帮忙,程长妙固执地一摆手,于是小莲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干净利索地安顿好怜儿。

“你也吃嘛,程先生。“小莲子拿着菜篮,不知要不要递过去。

“谢谢你 ,莲子!“程长妙痛快地剥了一只茶叶蛋吃了,喝一大口馄饨汤,又把一副烧饼油条嚼得津津有味。

程长妙笑道:“我就是嘴头子壮,以前在你郡王府吃过一斤虎皮大肉。小朱你还记得?吃得比我还多。可惜我们在战乱中失散了,不然……对了,我请的老中医也快到了吧,我相信怜儿能带病延年。小莲子,你看他这些天是不是好多了?”

“乖乖!现在能坐能吃两个馄饨了,程先生你没来的时候,怜儿少爷整天昏睡不醒,只晚上喝点稀粥。”

“报仇的**,戏班子的折磨,张妈的毒药,把他害惨了。”程长妙说着,又去拿马桶。他使个眼色给小莲子,小莲子忙提起菜篮,说:“程先生,我出去到院子里。”

过了好一会,程长妙才用毛巾擦着手出来,把门带上了。

“他睡着了。”程长妙悄声说。

从此,程长妙就在这里隐居了下来。

春天的松江城,是很美的。苦楝开了花。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玉兰、腊梅、香泡、金檀,都斗彩芬芳。程长妙向小莲子要了一只水瓶,采了几朵带绿叶的花朵,插在瓶里,放在他和怜儿床边的柜子上。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是么,怜儿?”他对着床上沉睡的人,轻声地说。

夏天到了。小莲子在小厨房里煮着鱼汤面,香气一阵阵随着穿堂风飘过来。怜儿半躺半坐着,头发长长地垂在肩上,脸上带着几分血色。程长妙一边用蒲扇给他扇着风,一边读着《牡丹亭》。

见怜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程长妙停下蒲扇,翻着这本名著说:“为什么当年你最爱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怜儿定定地注视着他。

“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容易被冻僵啊!哪怕在热天。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永远不会了。”

程长妙皱皱眉,沉思着放下书,抚摸着怜儿的手:“我们试图一次次重建我们自己的生活。是吗,怜儿?你为什么要寄身戏班子,要报什么仇?“

见怜儿皱起眉头,他急忙笑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一次次土崩瓦解,但不是也有进步了吗?喝了几个月老中医开的药,你不是能和我简单交流了吗?白天你也越来越清醒了。对不对?只要你能带病延年,其他一切,都不是正事。忘了吧。“

“鱼汤面来了!“小莲子笑嘻嘻地托着木盘进来,上面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还洒着嫩嫩的小青菜。

程长妙笑着站起来,接过木盘,“外面的情形,好像好一点了。胡人站稳了脚跟,但还在搜查前朝官员和起义军。小莲子,你抛头露面,也要当心。”

“我还蒸了一盘螺蛳,稍微放了点咸肉、猪油在上面。现在该熟了,我去端来。”

“莲子!”程长妙低声说,“以后做这些细菜,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穿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多。”

“好的,好的,我有数了。”小莲子心悦诚服地点头,匆匆出去了。

程长妙心事重重地走回怜儿的床边,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探询地看着自己。

“怜儿,你说国家怎么办呢?”程长妙依偎着他,好像想听听他的主意,“我父母都逃难去了西南。我们的这个燕巢,也一定要安宁啊!”

怜儿静静地点头,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小莲子半夜里去河浜千辛万苦摸了些蚌,偷偷摸摸地回来,趁那个花木遍植的院子里大人上班、孩子上学,送进小厨房,一部分在水盆里养着,一部分打开来烧蚌肉咸菜汤,营养怜儿衰弱的身体。

院子里的空地都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菜,浇了粪,臭哄哄的,寒风一吹,凄凉之感顿生。

程长妙也面有菜色。她坐在冰凉的屋子里,第一次感觉南方的冬天是这么难熬。夏秋歉收,人们普遍饥饿,吃不饱,肚中没油水。

有人在外面唤:“程先生在吗?“

程长妙愣了一下,对怜儿说:“你歇一会。“就匆匆走了出去。

怜儿尽力坐直,挪动着身子,扶着柜子站起来,看见程长妙在院子里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神情激动。小莲子也从厨房出来了,慌慌张张地听着,手不住地在围裙上揩着。

“是个什么人呢?“怜儿含糊不清地低语。

过了不知多久,程长妙和小莲子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套间里来,发现怜儿竟然站在那里,急忙过来要扶他躺下。

“不,程将军,发生了……什么?“怜儿倔强地拒绝上床,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不是……因为我……你们,不要管我!“

程长妙沉默了半晌,说:“小莲子,你先出去吧,我和他谈。“

小莲子显然还没从惊慌失措的情绪中缓过来,她撩起大围裙揩揩眼睛,嘟哝着“这可哪能办“出去了。

“怜儿,你先上床。然后我告诉你。“程长妙温柔又坚决。

怜儿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在程长妙的搀扶下坐到床上,程长妙给他把棉被盖到腰间。

“现在经济困难,天灾**,粮食不够吃。松江的胡人要疏散人口。小莲子是农村来的,要疏散回去。至于我们,可能要一起走。“

怜儿静静地听着。“你……不用……“他吃力地说。

“要走就一起走。”程长妙坚决地说。他给怜儿拉上被子,说:“你睡一会,我和小莲子去商量商量。”

怜儿看着她,眼神里有恳请,有倔强,有不舍。

“好,好,我都懂。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程长妙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你——放心。”

程长妙走到小厨房里。河蚌汤已经凉了,里面的姜味很重地飘散开来。小莲子呆呆地坐在那里。

“小莲子!”程长妙走过去。

“程先生,你说这该哪能办呢?我回农村去,我身体好,而且本来就是农村人,不要紧。可怜儿少爷怎么挪动呢?到了农村可怎么活呢?你一个将军,哪能也到那苦地方去?”

“天无绝人之路。”程长妙说,“我是无所谓的。一棵草落到哪里都能活。我也不是将军了,只不过是一个无业游民。至于怜儿,他背景复杂,乡下能接纳他,还算是好事了。在这里我们悄悄匀出自己的伙食给他吃,到了乡下就得自己土里刨食了。这关咬咬牙也能过去。我多少还有些积蓄。只不过……”

“只不过啥?程先生,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你还信不过我?”小莲子罕见地急了。

“不是……“程长妙沉思着,”你记着吗?我一来就曾经说过,怜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报?他一直苦苦寻找的信夏如今在哪里?今天这位里长说了一句话,给我很大忧虑……“

“什么话?我当时脑子都坏掉了,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

“他说……胡人正在迭兴大狱,寻找逃离的信夏。”

“什么!”

“怜儿和夏家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一年来,事情的线索渐渐有了些头绪,我想抓,又抓不住。当年,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投入罗网?因为有人命令他去。这个人想让他死。”

屋外一股寒风吹过,小莲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天啊……”

“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程长妙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来,“小莲子,咱们去乡下。我们一定要长相厮守。”

他抚慰地拍拍泪流满面的小莲子的肩膀:“把河蚌汤热热吧。”

阴沉的雾气,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雨声转小,黑洞洞的茅屋外,腾腾的雾气,似云,似烟。变幻的缥缈的夜景嵌在几道栏杆构成的草窗里。屋内原有的一点零散的煤油灯光,一点点地熄灭了。外边的一切好像在水里浸过似的,湿得能挤出水来。漆黑空寂的苍穹,像黑色的大海。偶尔传来一声狗叫,也是很不容易,毕竟许多人家的狗都被果腹了。

怜儿撕心裂肺的咳嗽刚刚停止下来,好像窗外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枯枝刚刚停止了摆动。小莲子把木门尽量关得严一些。从城里走得匆忙,她和程长妙只带了两只厚厚的棉花胎。这时一只铺在怜儿的床上,另一只铺在地上,小莲子和程长妙将就着并排躺下。

三年前,程长妙曾数次梦见自己在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上,和怜儿兴冲冲地推开门扉,去吃菜蒸饺、五丁包、烧卖……他苦笑了一下,听着自己腹中咕咕叫。冷风一股股地灌进来,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怜儿的被子上。

漫长无眠的一晚终于过去了。没有鸡叫,第二天晨光熹微,程长妙和小莲子就起来了。小莲子把带来的米淘了一点,忙着刷锅做饭。程长妙摸摸怜儿的头,皱皱眉,从怀里取出几串铜钱,对小莲子说:“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寄卖床凳的。你们吃了饭,给怜儿熬两副药。记着,熬两副,我怕他挺不过去。”

小莲子含着泪点点头。

程长妙踏出茅屋,一股狂风吹得她几乎站都站不住。不远处湖水小浜都结了冰,几间茅草屋萧索破败地点缀在周围。地上枯死的苍苔散碎漫漶,一副败颓荒芜景象。老树上几只冻饿的麻雀在叽喳,声音也是那么无力萧瑟。他们被雪埋在底下,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界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生活。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自己的足迹印在潮湿的,昨晚下过雨的沙土小径上。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丫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可惜,它们并不能吃。

好不容易摸到镇上,却没有任何东西售卖。那年程长妙和怜儿坐着马车“嘁咯嘁咯”离开和平门,从车窗里可以眺望到古城墙前辽阔的玄武湖,布满着六朝烟水气,转瞬间,马车嘶鸣,将玄武湖抛在身后,看也看不见了。马车车厢里很热,怜儿脱去了外套,只穿一件马甲,是那么清丽脱俗。这也是怜儿摆脱师父,第一次和他出来玩。两个小儿郎朝着窗外随意张望,看见无数绿油油的田地在眼前一闪一闪过去,看着无数沟浜上,菱角、慈姑的叶片都在水上,看着远远近近阡陌上走着的水牛和荷锄的农夫,看着树丛、竹林里隐隐约约的破旧的黑瓦、白墙农舍,看着屋檐下停歇着的成群呢喃的燕子……马车停下了,有些太学生模样的人在路边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战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唯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程长妙和怜儿这一对小儿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他们也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奇怪,怎么会想到陈年旧事?怜儿那年和他一起出来,为什么问了他很多北方的事情?

程长妙顾不得去看那青石板路,打着油纸伞在路上锁着脖子踽踽独行的三两路人,他一心惦记着怜儿,又匆匆地冒着寒风往回走。这里纵横交叉的沟沟浜浜,让人好像钻进了迷宫似的。

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栖息在大树上哀啼。岁暮天寒,风像幽灵似的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很像一个老人的骨骼被折断。他忽然感到心慌,他要赶快见到怜儿,见到小莲子!

“小莲子!”程长妙叫出声来。

小莲子安详地躺在茅屋门口,一棵苦楝树底下,热血无法控制地流着,湿透了她的旧棉袄,染红了她身边的冻土,她那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她微微地指着湖浜上一条淡淡的脚印,缓缓地,宁静地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程长妙闯进茅屋去,怜儿安静地躺着,胸脯微微起伏,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色。

黑压压的云层,令人窒息地覆盖在冬天的湖浜上空。屋檐下垂挂的冰条,一滴水滴到程长妙的脸上。他像箭一样地奔出去了,湖浜是那么滑,他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但每次都立刻爬起来,顺着脚印往前面跑过去。前面出现了一些不很高大的灌木,倒是相当静谧,毫无动静。越往密林深处前进,道路也越艰难。但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他硬是从这个脚都插不进的沙洲密林里,生挤出一条路来。

他在一棵死树上,像当年无数次在战争中一样,劈下一根树杈提在手里,透过树梢的稀疏空隙看过去,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什么也挡不住了,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站住!你把脸扭过来!十八年的债,今日偿还!“

那个人影果然站住了。并且回过脸来,荆棘里虽然光线暗淡,但仍旧可以看见一张阴冷的脸,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微微佝偻的腰,好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家伙。

他若无其事地,坦然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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