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堕魔

“束手就擒?”男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双眼一扫,迅速看过盛欢此时情形。

他确实机变远超常人,不过片刻,错愕之色已从面上收起。看了一眼暂退一旁的付未涯与静徽君众人,又到方自险梦潮而出的盛欢,一瞬之间,决意已定。

伤者力竭负创,强者神思疲惫,这一局,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能从险梦潮平安归来,你确实心智坚定,看来七情也收集完全了?”他笑道,闲闲向清池望去一眼,“但论束手就擒——还是你做好准备罢。”

话落,在场众人皆感更深的压迫席卷周身,男人本就深不可测的修为再度提升,势如雷霆,霸烈刀法逼面而来!

这刀法他之前从未用过,见所未见,却强悍霸道之极,与如今再提一阶的武息相配合,几乎有千钧之力。

——天容刀法傲视西岭,在道界之中都久有威名,然而此时此刻,竟已配不上男人的修为。

静徽君心底一沉:“他的功力竟然还能提升。”

“不止。”付未涯沉声道,凝视着场中情形,握紧了手中的刀,“他还有更多的招式,连本命灵器,也还未动用。”

他自己的本命灵刀,在重伤之时收入了灵台中,随他一起沉眠偌久。男人手上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刀是以此仿制而来,定非原本所用,但他就是拿着这样一把普通灵器,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

既有如此修为,那改名换姓、顶替他人身份,又会是何目的?

场中,盛欢手持善钟,呼吸之间,已与男人过了数个来回。

眼前人威压全开,刀刀逼命,擒杀之心显而易见。盛欢长剑如水,面对如此悍厉刀法仍不改面色,一挑一拨之间,金刀攻势皆如泥牛入海,化为无形。

“刮目相看啊,盛欢。”男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真可惜,没在你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就动手。”

盛欢淡淡道:“阁下彼时不动手,难道是顾忌寸步不离虞渊的衡云剑尊么?”

男人故作惊讶地挑起眉,刀一般的眼睛映出剑身锐利光芒:“盛欢小友这话是何意,我要杀你——关衡云剑尊什么事?”话落,又是一刀劈来。

试探未果,盛欢面色不动,挽剑荡开这一刀,复又猱身攻上。他的剑法在春日悟成,剑意沉稳而有生意,如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终于在春日破土而出的幼苗,看似羸弱幼小,却已在风雨雷鸣中牢牢扎根大地。

如今,在暴烈如狂风骤雨的刀意面前,也一样不会屈折。

刀剑交击,有如金石之声,四目在交锋中相对,各自含着凛凛战意。静徽君与付未涯休整片刻,此时也入阵相助,盛欢压力登时一轻。

身陷三方围攻,男人神色依旧从容,只是轻笑一声,猛然提起元功,一刀挟浩瀚威势,呼啸而至!

这一招蓄力已久,比之前悍烈更甚,盛欢一眼便观出其中真意。

付未涯与静徽君皆已负伤,又连番缠战,已有兵疲之相。这一刀的刀势不会将他如何,却有可能重创他们二人中的一位,而不管最后被突破的是谁,心神动荡的一刻,都会马上成为对方撕裂防守的缺口。

不能让他得逞,盛欢踏前一步,手中长剑剑息变幻,蓄势将发,准备将这一招完全挡下。

男人锐利的眼眸在刀光中微微眯起。

刀意霸烈,剑息绵延,各自皆全神贯注、即将相交的一刻——

“铿”地一声,一道如冰似雪,凛冽之极的剑意,蓦然横入两方之中,强悍破开了即将而来的刀剑冲撞!

三方灵力爆出巨大冲击,深深密林都为之震荡,轰然作响。

接二连三被打断战局,男人面色微沉,待震荡稍稍平息,便一掌破开腾空而起的尘烟。盛欢与众人稳住身形,也循着剑意发出的方向望去。

清浅透彻的池水之上,有人白衣胜雪,踏波而来。他墨发簪冠,眉眼分明如削凿,凛然仿佛远峰之上,不容任何污浊的万年冰雪。

除了左眼下方,一抹如枝蔓藤绕的猩红印记。

盛欢如坠冰窟。

场中一片寂静,他站在原地,怔怔望着自险梦潮而出的剑者。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身形,眼前是再来千百次也绝不会认错的人,目光却如此陌生。

……是魔纹。

从险梦潮复生的谢沉,面庞之上出现的,是魔纹。

他霍然转眼,元功暴涨,一剑直向提刀的男人凛然而去,剑势烈烈如怒意翻沸。

险梦潮以七情复生之人会堕入魔道,是此人计划之中!

男人眼神一动,看着逼面而来的长剑,却停在原地,没有动作。下一刻,有人以两指夹住剑身,生生止住了剑势。

那只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曾经持剑斩下万魔,如今却在阴谋者面前,挡下直向而来的剑尖。

盛欢握着剑,对上他冷淡眉目,一时几乎失却呼吸。

白衣的剑者垂目,不带任何情绪地扫他一眼,目下魔纹猩红。他手中微微发力,浑厚灵力一扫,将对峙二人退开几步。

照此情形,今日一战是到此为止了。男人收起长刀,弯着唇,似笑非笑地与盛欢相视一眼。

记忆全无,或者性情大变。在开始之前,他便与他说过。

他转过身,向着剑者一颔首,微微笑道:“天容城山明水秀,武风浓郁,尊者可愿前往一览?”

这一句肆无忌惮之极,当着付未涯与神宫众人的面说出,不仅堂而皇之地将西岭归入自己势力,还想邀请入魔的谢沉一同加入。他话音方落,当下便有人怒道:“痴心妄想,衡云剑尊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谢沉镇守虞渊数百年,从来心性孤洁,哪怕现在当场看见他已入魔,道界中人对他的第一反应也还是信任。

男人被顶撞反驳,也不接话,只是勾了勾唇,指尖随意地敲着刀柄,看向谢沉,等待他的反应。

所有人的目光中,白衣的剑者淡淡扫了道界众人一眼。

盛欢站在最前方,与他视线相接的一瞬,呼吸一滞。下一刻,剑者转向男人,道:“带路。”

“剑尊?!”

众人不可置信的惊呼中,刀者哈地笑了一声,侧过身,悠然地比了个方向。二人便径自撇下狼藉战场,凌空而起,就要化光离去。

盛欢攥紧手心,扬声道:“谢沉,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剑者于半空之中微微侧过脸,只是看他一眼,一眼,转身离开。

密林重又恢复平静,静徽君走上前来,沉声道:“盛道友,我们也先回去罢。今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她说着,望向二人离开的方向,深深蹙起了眉。

*

昊泽神宫身为道界本源,地位超然,自创立至今已有漫长历史。它矗立于云山之上,巍峨肃穆,绵延千里,壮阔难能一见。

盛欢与付未涯随静徽君一行人进入神宫,被带到客院休整。宫中医官细致地为他检查过后,嘱咐多加休息,便起身安静地离开。

盛欢却无法休息,起身走到连廊之下,望向一院粉白桃杏,心中思绪万千。

这次险梦潮之行,发生太多、太多事了。他需要一一梳理如今情形,才能决定接下来该如何做。

还有……

“叩叩”,有人敲响了院门,盛欢循声望去,高大的青年站在门扉之外,向他看来。

开门将付未涯让进来,盛欢斟了两盏茶,就在庭院之中,与来客对坐下来。

青年显然也才经过医官诊治。在盛欢从险梦潮归来前,他与男人交手最久,身上大小伤不少,却也一样休息不下,马上便拜访了他的客院。

两人落座,付未涯先开口道:“胥台秘境之时,我见过你。”

盛欢与顶替了付未涯身份的男人在胥台秘境时,曾因为成功穿过了密林而被井秋带回他的小院。彼时医者的院中并无其他人,付未涯说见过,想来应是隐在暗处了。

果然,青年顿了顿,沉沉续道:“……还有那个人。”

“胥台秘境时,我尚未经历与你有关的记忆,付道友那时能按捺住自己,没有马上现身复仇,心性坚定实在令人钦佩。”盛欢道。

付未涯摇了摇头:“毕竟,不是谁都能准确预言到数百年后的年号的。给我留言之人既如此说了,那我便按他的话来做。”

“反正几百年的疗伤习武都等过来了,不差再多等这一刻。”他说。

盛欢默然。身负血仇的人总比常人坚忍更多,也背负更多。他知道付未涯心中疑惑为何,一五一十地将险梦潮之行的前因,与第三次落地时救助他的过程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付未涯听完,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我那时听说纪道友陨落,也震惊疑惑许久……原来是这样。”

盛欢想起纪倚云,一时也沉默下去。

庭中清风吹拂,粉白花瓣悄然落下,缀在碧绿的灵茶边,如一叶扁舟。许久,付未涯才又开口:“盛道友说,如今天容城的副手,是一位外貌十一二岁的少年。”

“是,”盛欢颔首,“他名唤洛寻,付道友认识么?”

付未涯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我只知道,此人绝非我在时掌事中的任何一位。”

不是故人,那曾经的掌事下场如何,也不言而喻了。

“我自出生便身患不足之症,常年闭关,付家诸人皆已陨落,只有几位掌事从小将我带大,代我打理天容城,也是少数知道我容貌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想到,这为他们带来了杀生之祸,连天容城,也因此遭人觊觎,窃据这么多年。”

“但如今付城主你回来了,昊泽神宫会助一臂之力,与天容城拨乱反正。”

一道话音传来,声似冷泉,沉稳笃定。盛欢循声望去,是静徽君,正推门而入。

他们起身相迎,付未涯沉声道:“神宫愿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窃取他人身份名姓,掌控天容城乃至西岭的偌大版图,如此阴谋行径,昊泽神宫决不会袖手旁观。”静徽君向他们微微颔首,“付道友与那人对峙的场面,我用留影珠记录了下来,现在已先呈给宫主查看,待稍晚宫主处理完其他事宜,便会召我们见面。”

盛欢松了口气:“如此甚好。今日一行,未知有这么多变数,多亏静徽君援手。”

当日男人找上他,说有秘法可以寻回谢沉魂魄后,盛欢便回返剑门,请明月影代为搭桥,为他请来护法——盛欢认识的、能与那人抗衡的大能,如易尘君和明月影,皆身处要位,不可擅离,只能通过丹曦剑尊的关系,向昊泽神宫借人。

原本请来静徽君,只是不信任那人,以防万一。他们进入密林后,静徽君便携众人以他的魂灯指引方向、跟随其后。等到达了目的地,便在暗处潜伏下来,等待对方有所动作时,才会现身。

所以盛欢在险梦潮之中,发现付未涯身份时所留的消息,便是想借这一队神宫人马作为目击者,向道界揭露这场偷天换日的阴谋。

此法仓促布置,变数极大,付未涯出现的时机、男人的反应,皆是不可控的因素。好在一切都顺利进行,虽无事先告知,静徽君也仍处事机变,还想到了以留影珠记录现场,留下了切切实实的证据。

有此一着,接下来向道界表明付未涯的身份,证实男人作为天容城之主的不当之处,便不用担心了。

静徽君摇了摇头:“盛道友不必客气,此乃分内之事。”她顿了顿,沉默片刻,又道:“天容城这方如何处理,大约已有眉目。但衡云剑尊之事……盛道友还需,做好心理准备。”

盛欢闻言也沉默下来。

从险梦潮寻回的谢沉魂魄会是何形态,他想过很多。他想,若是魂体,那他便将他送去往生;若是失却所有记忆的人,便随其所愿,是平凡度日还是再入道途,他都为他安排好去处,然后再不相见。

死之一事,从来重如千钧,不是可以随意改动的一纸书页。他要将谢沉的魂魄从消散天地的结局中改变,总要付出些代价,他知道的,也从来没有做过真正的谢沉可以回来的梦。

可却没有想到,回到眼前的,会是入魔的谢沉。

渺天灵洲没有魔修,因为堕入魔道的修者,不是气血逆冲而亡,便是性情大变、残忍嗜杀,被道界所“清理”。

“衡云剑尊现在尚未有所举动,道界便是听闻消息,也不会对他如何。”静徽君道,“但他随阴谋者而去,若日后助纣为虐,不但擒下阴谋者将变得更难,道界也会改变对他的态度。”

“……我知道的。”许久,盛欢低声道,“但如今一切只是猜测,他也还未做什么事,还是……相信他罢。”

他垂下眼睛,在神宫轻缓的清风中,长长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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