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去而复返,不过半日时间,回到天容城时,身上血气厉色犹在,还带了个武息被封的盛欢。折尽烽靠坐在檐亭阑干边,笑着朝盛欢举了举酒盏:“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盛欢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谢沉也不与他招呼,带着人径自回了天容城安排给他的客院。
客院之中并无仆从,处处装饰简洁。进了庭中,谢沉一直钳着他上臂的手终于松开,盛欢踉跄两步,扶住廊柱才堪堪站稳。
“调息。”谢沉冷淡道。
武穴被封与修为尽失有所不同,虽都无法使出功力,但封住了武息,灵力却仍在经脉中游走,冲击穴位,使五内不安,需要调息梳理才能平复下来。
盛欢深吸了口气,就这短短时间,额间又冒出细汗。听到谢沉话语,他却并不马上动作,反倒抬起眼,看向几步外的剑者。
“我以为,你把我带回来,是要折磨我。”他说。
谢沉垂下目光,望进他的眼睛。“折磨你,还有更多的方法。”他淡淡地说,“调息。”
盛欢不再言语,盘膝坐在廊下,入定梳理体内灵息。这一调息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天际晚霞漫天,暮色之下,谢沉坐在庭中石桌旁,手中瓷杯正递到唇边。
从前在虞渊日日相见时,盛欢便觉得谢沉一举一动都十分好看。渊渟岳峙,从容不迫,就算只是静坐调息,也如剑在鞘中,凛意自现。
而现在,他修长的手举起瓷杯,仰头饮尽时,也仍像那些日夜一样,牵动人的目光。
盛欢起身,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看见桌上除却杯壶,还有一碟糕点,满满当当,不曾被动过的模样。碟中各色口味俱有,雪白细腻、洒了细碎桂花的方糕,随意地搁在外沿。
糕点甘甜的气味混着醇香飘来,谢沉在喝的是酒。盛欢道:“既点了糕点,又为何不用,空留它在此失却原味?”
谢沉道:“我没有点,是天容城的待客之道。这些糕点用或不用,明日都会换上新的一碟。”
他淡漠的眼睛望过来,仍旧是如墨的深邃眼眸,那其中却不复曾经的沉静与浅淡温和。盛欢垂下眼,自己拿过一只瓷杯,斟上了酒。
酒味醇香,入喉却微涩。他慢慢将杯酒饮尽,又问:“那突然袭击神宫驻地,将我擒来,是你要点的么?”
谢沉淡淡地说:“不是。”
“折尽烽对你十分上心,我自险梦潮而出时,也正见你与他对阵。”他道,“今日他又刻意提起,我便来看看,你身上究竟有什么,叫他有如斯杀意。”
盛欢皱起眉:“你既知他是刻意,也还是去了神宫驻地?可知你这一行,便是在向道界宣告,你已与天容城站在一处。折尽烽兵不血刃,便用你挫去了神宫兵马的士气,你不在意?”
“不在意。”谢沉道,“我的目的是擒回你,他想借我的势,那便借。”
盛欢抿紧唇,沉默下来。许久才又开口:“……你留在天容城,到底为了什么?”
谢沉看着他,忽而很轻地一笑。
那笑容极浅,极淡,但盛欢与他相识至今,却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他的笑意。他指尖收紧,看着那笑转瞬即逝,谢沉道:“你想知道,明天随我去看。”
*
第二日盛欢起身时天色尚早,晨雾仍弥散在空中,于枝叶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谢沉在庭中舞剑,不动灵力,只是纯粹地挥洒剑式。
剑身带起风声猎猎,花叶纷飞。盛欢走下台阶,停在树下,看着谢沉运剑的身影,一时有些出神。
清晨,庭院,天光下平静而自在地练剑的谢沉。这样的场景,哪怕是梦中他也不曾想过。
好像远离了世事的喧嚣,不再有虞渊如影随形的隐忧,他和谢沉,他们就这样安宁地生活在世上某处,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
剑式已到尾声,一招落定,谢沉归剑入鞘,收入灵台之中。他微微侧过头,就要往这边望来,盛欢才恍然回神,转眼去看脚边的水渠。
“在看什么?”剑者问,语声淡淡地。说话间声音近了一些,似是向他这边走了几步。
天容城安排的客院之中造了一道小水渠,引山泉流入,曲折蜿蜒,清澈透亮。庭中花叶偶尔飘落其上,也随着流水潺潺向外而去。盛欢弯腰拾起一枚水中花瓣:“……我在看这片花瓣,在水中泡得久了,再拿来做干花,颜色便不如寻常花叶好看了。”
“那便另寻没有泡过水的花叶。”谢沉道,“早食已经送来,过来用膳。”
盛欢垂下眼睛,将湿润的花瓣重新放入流水之中,那一抹水红便马上随着水流向前淌去。他转过身,谢沉已站在石桌边,挥手化出数个碗碟。
灵穴被封,不仅功法无法使出,吃食与睡眠也会回到寻常人的需求。盛欢在桌前坐下,天容城送来的吃食琳琅摆了满目,他随手夹起一些放进碗中,安静地吃起来,谢沉坐在对面,竟也跟着用了一些。
沉默地相对着用过早食,休整之后,谢沉便带他出了客院。他没有动用灵力,只是在府邸之中走着,盛欢跟在他身后,向这天容城之主的宅邸望去。
府邸处处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望之穷奢极侈。一路上仆从、侍女远远望见谢沉,都停步行礼,驻守各处洞门的侍卫见到他们,也都躬身见礼,并不阻拦。
踏出院门,在这些目光与礼敬之中,早起和用膳时那些仿佛平静生活的幻觉,也如日光下的晨雾一般,慢慢消散空中了。
谢沉带着他在府邸中穿梭,很快到达一处月门之前。透过洞门,可以看见内里一座高台,四方兵器架,十八般利器陈列其上。
“这是……”盛欢讶然道,谢沉已踏入门中。
高台之前,一身劲装的折尽烽正坐在椅中,端着茶盏轻抿。锦衣束额、形貌似十一二岁少年的洛寻站在他身边,正说着什么。察觉他们到来,都停下动作,抬眼望来。
“剑尊来了。”折尽烽漫不经心地笑道,放下茶盏,目光看到谢沉身后的盛欢,笑意更深,“盛小友,昨日在天容城休息得如何?”
“尚可。”盛欢冷冷道,“虽不是此地主人,吃食住宿也非我所有,但仍感觉宾至如归,从容自在。”
他含沙射影地刺人,折尽烽却面色不变,仍弯着唇,刀一般锋锐的眉甚至还挑了挑,泰然道:“盛小友住得舒心便好,好不容易来了天容城做客,有什么需要的都尽管说。”
说话间,谢沉已转到兵器架前,提了把剑下来,向高台走去。折尽烽目光向他那处转了一眼,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我便少陪了,盛小友在此稍坐罢。”
说完,他也在兵器架挑了把刀,踏上台去。有侍从走上前来,斟了茶,想引他去交椅坐下,盛欢摇头拒绝,仍站在原地。
他偏头看了一眼,洛寻也并未离去,仍站在几步外,抬首向台上望去。而高台之中,折尽烽与谢沉已分站两侧,各自提着刀剑。
他们没有动用本命灵器,只拿了兵器架上的普通刀剑,站在高台之上时也并未以灵力蓄势,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武者,准备一较高下。
到了他们这种能为的修者,若非对阵场所经过特殊加固,战中十有**都会摧毁场地,纯粹以招式对阵的切磋并不稀奇。但,仅仅只是如此吗?盛欢微微皱起眉,凝目看去。
台中,折尽烽与谢沉各自站定,目光一错间,前者挥刀起势,率先攻去——
是和那时在险梦潮畔一样,并非天容刀法、见所未见的招式。
这一招精深至极,折尽烽更使用娴熟,刀意运转间,走势掌控妙到毫巅。其中蕴含的幽微之意,叫盛欢作为观者,也不由屏息感悟。
而谢沉步法运转,避开这一刀的刀势,只守不攻,显然也正凝神观察。片刻,他手腕一挑,剑尖破空,以同样精妙的剑招接下了这一招。
折尽烽一招被破,刀势未老,顺势又挥出了另一刀——同样精深至极、见所未见的招式。
谢沉也回以截然不同的又一剑招。
盛欢隐约看懂了,然而心却紧紧提了起来。
……谢沉眼下的魔纹,颜色正在变深。
道者入魔,经脉之中气血逆转,灵海激荡,可使修为大涨,然而若不加以压制,逆转的气血便会冲击心脉,最终导致焚心而亡。
谢沉自险梦潮归来至今,从未压制过体内翻沸灵海,如今高手过招,更是加催他脉络中气血运转,入魔之相不断加深。
渺天灵洲数万年来入魔的道者,无一能彻底压制逆冲的气血,最好也不过撑持了百年。谢沉纵使修为深厚,放任行事下去,又能维系多久?
转眼之间,台上刀剑往来已至尾声。谢沉与折尽烽各自停招,手腕一转,刀剑旋飞归入兵器架中。两人走下高台,折尽烽望见盛欢眉心微蹙、紧紧看着谢沉,勾起唇,意味深长地开口。
“盛小友,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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