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耳鸣症状减轻,呼吸困难次数增多,监测显示心率过速情况比两周前有加重……给你换一种药,不舒服的时候吃一片,一天最多不能超过两次,两周后再复诊。”
“知道了。”岑听白接过医生递来的药方,转身往诊室门口走。
“切记不能过量,药物会加重肝肾负担,”医生在身后叫住他,“你的情况不算严重,在有人长期稳定陪伴的情况下能够加速痊愈,现在市面上有一种陪伴治疗型的仿生人,或许能对你有帮助,不过如果你介意,也可以尝试一下心理咨询。”
岑听白没回头,压下门柄离开。
这是他来精神科就诊的第三年,和这位陈医生认识的第二年,岑听白知道她的建议是对的,但比起心理咨询工作室里刻意营造出的温馨气氛,他更喜欢医院。
一半淡蓝一半白色的墙壁,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加上周围时不时传来的哭喊声,能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是个精神病人。
而且是个不太想痊愈的精神病人。
取好药,岑听白走出门诊大楼,一眼就看到停车场停着的那辆荧光绿的跑车,上面只有薄薄一层积雪,说明它停在那里不超过五分钟。
“大明星,”岑听白敲敲主驾留着一指宽缝隙的车窗,“还真来接我了?比赶通告准时多了。”
“上车,”车里闭目养神的人闻言睁开眼,笑着给车门解锁,“我刚从龙套转成十八线,没通告可赶,倒是你,见你一次得提前半个月预约。”
岑听白坐上副驾,扣下安全带,问的开门见山:“庄艺鸣,你卖了半个月关子,该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去看什么展了吧。”
“到了你就知道了,”庄艺鸣启动车,余光瞥向岑听白手里的纸袋,“又开药了?”
“嗯。”岑听白撕开药盒,将一片淡粉色、半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药片捻在指尖看了几秒,然后扔进嘴里,直接吞了。
“这不是有水吗?”红灯间隙,庄艺鸣单手握着方向盘,皱着眉从手边拿起半瓶水扔过去:“你也不怕噎死。”
岑听白把水搁回原位:“新药,我怕有反应,空腹吃,喝水容易吐。”
庄艺鸣一声气叹得七拐八拐:“祁墨不告而别整四年了吧,你俩总共谈了半年,听白,就算他对你好上天,这段再刻骨铭心,你为他消沉一年,病了三年,足够了吧?”
岑听白没答,偏头把目光投向窗外。
雾沉沉的天不知被哪个手欠的神仙扯开个大口子,雪片大得跟撕纸似的,扑簌簌地往下落,把这座原本生机勃勃的城市盖得只剩纯白,有零星的浪漫和大片的死寂。
无风,大雪,除去现在是白日里,这情景和祁墨跟他表白那天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驾驶位上的人换成了庄艺鸣。
五年前,一个差不多的雪夜,祁墨借出门吃火锅的由头把他从宿舍拖出来,车一路开到海边才停下。
单车道的环山公路,背风,积下能没过脚面的雪,路灯被掩在不断下落的密集雪片里,哆哆嗦嗦,时亮时暗。远处的灯塔早已废弃,海面掺在浓重的黑夜里,看不到尽头,却哪里都是尽头。
祁墨低着头在雪地里转悠,把地面积雪踩出个歪歪扭扭的大圈,乍一看像个爱心。岑听白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连打两个喷嚏,问他出什么幺蛾子。
祁墨先是略显窘迫地站着,岑听白冻透了,转身要回车上,祁墨这才一把将他扯进那个圈里,用手机给他打字,说,一起被雪淋过的人,能白头到老。
“不够,”岑听白放下车窗,让雪顺着窗户飘进来,他伸手去接,只接到几颗水珠,“他先招惹的我,就算玩腻了想换人,也得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说清楚,死刑犯行刑前还得问一句有没有遗言呢,他凭什么不告而别?”
庄艺鸣在心里暗暗骂了句“犟种”,踩下油门,车‘轰’的一声窜出去,荧光绿一道流星似的,撞碎了不知多少没来得及落下的雪片。
昨晚岑听白压根没睡,这会儿被庄艺鸣漂移式的车技晃得头昏脑胀,闭眼小憩。
估摸着才睡着,车就停了,庄艺鸣往他腿上扔来一团什么东西,岑听白睁开眼,一顶皱巴巴的黑色渔夫帽,里面塞着口罩和墨镜。
庄艺鸣把另一副墨镜往自己脸上一架:“这个展会的票特难弄,我好不容易才收到手,你捂严实点,别给我惹麻烦。”
“你不是说十八线没狗仔蹲吗?”岑听白一边把这套‘装备’往自己头上脸上招呼,一边调侃:“升咖了?”
庄艺鸣偏头,即便是眼睛遮在墨镜后,那扯成一条直线的嘴角仍旧透着无奈:“听白老师,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从半年前你应邀参加那档综艺露过脸之后,就已经不是个单纯的幕后配音了。”
“但我确实只是个单纯的幕后配音。”岑听白推开车门下车,看向得有五十米的长队:“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展?”
庄艺鸣懒得和个病人争辩他那张脸究竟长得多人神共愤,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张一指长,金属材质的门票,扔给岑听白一张:“南江市首个——仿生人展。”
门口的队伍虽然长,但往前走的速度不慢。天冷,墨镜起了雾,有点阻碍视线,故而直到走近岑听白才看清,之所以要排队,是因为安检程序实在繁琐。
一切带有拍照功能的电子设备都要封进特制的包里才能带进会场,要确保身上没有食物和水,没有锋利的金属制品,甚至在最后一道安检处,连那两张金属门票也被回收了。
岑听白怕吵,也清楚自己在陌生人太多的地方容易犯病,所以很少来这样的场合。
但展厅内场比他想象的清静许多,每个展位间隔都在五米以上,并不拥挤。
如果庄艺鸣没提前告诉他这是个仿生人展,或者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没有展会的具体介绍,岑听白是很难想象曾经只能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仿生人,竟然已经能做到和真人看不出差别的程度了。
一个女性特征明显的仿生人被安放在展厅最中心位置的展位上,黑色的长发用银色的发簪绾得整齐,正在插花的手指柔软灵活,即使凑近细瞧,皮肤质感和真人看不出什么分别。
庄艺鸣也注意到了,凑到岑听白耳边压低声音:“听白,你觉不觉得,它比真人更像真人,要是放到剧组里演戏,比刚入圈的新人小花的仪态要好得多。”
岑听白往展厅深处走,偏头调侃道:“确实比你刚入圈的时候强。”
“来之前我确实没想到,外面的世界已经先进成这样了,”庄艺鸣跟上来,“我还以为仿生人这玩意还停留在全身金属外壳的时代呢。”
岑听白闻言倏地停住脚步:“你不知道?那你非要我推掉今天的工作跟你过来,为什么?”
庄艺鸣装作没听到,转身要跑,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就被岑听白扯了回来。
“是阿姨给的票,托我带你过来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庄艺鸣领教过岑听白的鉴谎能力,立马招供:“她说你的情况不适宜长期独居,需要有人照顾。”
“怪不得陈医生莫名其妙提起什么治疗仿生人,原来是我妈的手笔,”岑听白松开扯着庄艺鸣外套帽子的手,转身就往展厅出口走,“找个仿生人照顾我?亏你们敢想。”
“那还不是因为你犟,不肯跟她出国,不许她给你请的阿姨进门!”庄艺鸣收起笑,追着岑听白一顿输出:“岑听白,你29了,眼看就30了,不是小孩了,就算你不考虑自己,考没考虑过阿姨,她年纪大了,跟你耗不起!怎么你被祁墨掰弯半年就直不回来了是吗?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是吗?”
可岑听白非但装作没听见,还越走越快,庄艺鸣彻底火了,猛地把他往后扯回来。
岑听白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耳朵‘嗡’了一声,手脚瞬间发麻,像是过了电。
他对身体的这个反应再熟悉不过。
犯病了。
庄艺鸣余光瞥见岑听白垂在身侧的手哆嗦的厉害,心道完了。
岑听白平时太正常,正常到他总是记不得这人是个病人。
连扶带扛地把人弄到展厅一角的休息室,一关上门,岑听白就靠着墙蹲下来,喘气声大得吓人,庄艺鸣扯下他的墨镜和口罩,见他脸上全是冷汗,口罩边缘都被沾湿了。
足足缓了半个小时,岑听白才恢复如常。
庄艺鸣接了半纸杯温水递给他,认错态度良好:“兄弟说错话了,别跟我一般见识,走吧,我送你回去。”
“跟你没关系,”岑听白捏着纸杯抿下一小口水,“每回换新药,总得有这么一遭,我妈还跟你说什么了?”
“上月底阿姨和你视频你突然挂断,之后就不接电话,她有点挂念你,”庄艺鸣把墨镜递还给岑听白,“别的没什么,这个展会上展出的治疗陪伴型的仿生人,国外的医疗领域也在用,但你要是介意就算了,病去如抽丝,慢慢来吧。”
“挂我妈电话是突然犯病,我怕她看见,后来是进棚录音,手机静音了,”岑听白重新带好墨镜和口罩,“走吧。”
药物引起的难受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除去有点脱力,岑听白没觉出别的,就放缓脚步,一边打量周边其他的展位一边往出口的方向走。
快到出口的一个转角前,岑听白蓦地停住,把身后正东张西望的庄艺鸣吓了一跳。
不同于其他开放互动的展位,这是一个全封闭式的展柜,加厚的高透亚克力材质,里面的仿生人没有激活,被电源线拴在后面的电路板上,坐姿,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和做旧的黑色牛仔裤,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手交叠搁在身前,闭着眼睛,如果忽略身后那些复杂的电路,它和一个合眼小憩的成年男性看不出任何区别。
“这个仿生人是三年多以前的设计,”一个展会的工作人员走近,介绍道,“没有任何线路或是算法故障,但就是无法激活。”
“那不就是残次品?”庄艺鸣凑近打量,问道:“一个残次品干嘛还要送展?”
“因为它的造价非常高,按外形来说,今天展会上的仿生人大多数都是用仿真硅胶皮肤,它用的是一种新型材料,”工作人员解释道,“原理和医疗行业的人造皮肤很相近,类似修复损伤的有表皮细胞层的活性复合皮肤,有639块人造肌肉和206块骨头,而且它还有人造血液循环系统和人工器官,除去依靠电量存活,某种意义上,它和人没有区别。”
岑听白听得一知半解,因为他的目光正落在亚克力展柜下方贴着的介绍标签上。
编号2029—0721,身高187cm,治疗陪伴一体型仿生人,唤醒词未设置,闲置时间3年7个月。
0721,187,太巧了。
岑听白贴近展柜,曲起食指,轻轻叩了两下亚克力板。
五秒……十秒……十五秒……
没有反应。
工作人员的介绍已经结束,岑听白转身叫庄艺鸣:“走吧。”
快要转过转角时,岑听白听到一声惊呼,来自刚才为他们介绍的工作人员。
岑听白回过头,正看见展柜里的仿生人站起身,睁开的眼睛正看向他的方向。
机械生硬的声音透过亚克力展板:
“编号20290721激活成功,主人,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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