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寒星和符明光追随二人的身影而去,符明光的身影在屋檐上纵跃而过,足尖轻点,不过几个起落就已走远了,轻盈地像一只猫儿,半点动静都不曾发出。
练寒星在小巷里追着符明光穿行而过,一路火花带闪电才勉强追上她。
符明光一个顺拐进了山里,身影晃动朝身旁的树上而去。踏着树干直奔树顶,裙摆微动,不过喘息间就落在树梢上。
练寒星有样学样,拉着树枝身子一跃,在半空中荡了几下,手骤然一松,就往对面符明光所在的树干扑去,一个筋斗翻身上树,足尖勾着树干转瞬就稳坐树干上,呼吸急促,额上一层薄汗。
远处,那二人行至赵云蜺门前,用灵气试探一圈,在确认无人跟踪后轻飘飘一掠,就进了院内,厅内烛光乍起,一道身影自偏院缓慢踱步而出,几人进了正厅紧闭厅门,小声交谈,烛影绰绰,三道身影映在门上。
“这么远的地方,你听得到那里的动静?”练寒星双手撑着树干晃着腿,姿态惬意语速悠悠地问符明光。
“可以的。”符明光轻声回答,转头俯视练寒星,朝她轻轻嘘了声,神色严肃。
练寒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百无聊赖眺望赵云蜺院落。
厅内
赵云蜺眼下乌青,神色困顿,哈欠连天双眼泛着泪光,上下眼皮直直打架,双腿似有千斤重磨蹭半天才瘫坐椅上,面色不满:“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你们最好是有要紧事!”
韩老一改平日稳重,眸光森然,声音冷冽,直接奔入主题:“你的人在山上埋伏的时候,确定看到她浑身都是伤?”
赵云蜺眉毛一竖就开始呵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我的人?!都说了我跟他们不熟,和你们一样,都只是合作关系!”
他没好气地问:“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人敛了笑意:“有人跟踪我们。”
赵云蜺陡然清醒!
他急急跑上前去打开厅门,环顾一圈没有查询到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闔上门后就听到身后传来年轻人的声音:“我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探查过了,没有跟上来,放心吧。”
他走到二人面前小声询问:“难道是前段时间跑来监视我的那个新人?”
韩老摇摇头:“我没感觉到,应当不是她。”
这样啊,赵云蜺松了一口气,再次坐回椅子上,回答了刚刚的问题:“伤重得都快要死了,我看着那个新来的给她疗了好几天的伤,配上我的药才好转起来。”
他撇头就问:“白天她来过一趟,看起来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你们是在哪儿发现被跟踪的?”
年轻人一字一句吐出:“村头,程见雪家门口。”
赵云蜺狐疑地瞄了他一眼:“你们看见她了?”
二人摇头,韩老眉头皱着,抿直了嘴:“只是感觉有人溜了出来,应当是在跟踪我们。”
赵云蜺眉目稍稍舒展,来回扫着二人,片刻后收回视线,缓缓道:“韩老素来谨慎,您的感觉不会出错,不过应当不会是她。”
“为何?”年轻人反问他。
赵云蜺搓了搓脸,似是有些无奈,目光平静:“她虽鲁莽,却是个警惕的性子,即便要跟踪,也不会选择在自己家门口蹲着落人话柄,许是那个新来的女孩吧。”
山坡上,符明光微不可查顿了顿。
练寒星捕捉到,她侧头望向符明光,半开玩笑地问:“你被发现了?”
符明光沉默几秒,转头看向她,终是没有开口,片刻后垂眸盯着地面,神色间有些委屈,怔愣道:“你出来时动静有些大,他们察觉了。”
说话又立即接上:“但没发现你。”
练寒星自然收腿斜靠树干上,瞥她一眼,撑着脸好奇:“既没发现,那你怎么一副被抓包的表情?”
符明光幽幽道:“因为,他们以为是我。”
练寒星陡然一滞,须臾间她无声哂笑,许是真的觉得好笑,她捂着嘴浑身抖了起来,胸腔震动:“可能是你之前跟踪的太明显了吧。”
符明光很是无奈。
练寒星片刻后才止住笑意,她抬眸注视符明光,正色道:“这是最安全的距离吗?”
符明光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我试探了很久,发现即使我敛息靠近院子,不曾露馅,他依旧会察觉有人窥探他。
他很警惕,这里是离他最近且不会被发现的地方了。”
练寒星轻叹:“你的天赋真好用,跟顺风耳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目光往赵云蜺院落轻瞥,微微眯了眯眼,神色疏懒:“你为何要帮我隐瞒我的伤愈情况?”
符明光也坐了下来,双手交叠附在腿上,坐姿端正温声道:“只是觉得你应该不想被人知晓。”
练寒星嗯了一声,眸底划过一丝不解,她望着符明光目光如炬:“白日里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她眯了眯眼:“在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势痊愈时。”
符明光思绪飘远,垂下睫羽,眼神微暗:“去你家时,我看到了君姨,她……和你身上的气息有些相似,但又不全然是。”
“你不是君姨的女儿,对吗?”
咦?这也能感觉到?练寒星有些惊讶,她很坦然回答:“不是。”
符明光并不惊讶,却见练寒星在问她:“不过,你光凭气息就感觉到了?”
“嗯。”符明光点头,“你们身上都有妖气,二人有相似的气息,她的气息非常单一,但你身上的气息却很混杂,而且比她的要强大许多,因此我推断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她有些犹豫,似乎怕说出口的话会伤到练寒星,迟疑许久,最后抿唇道出真相:“倘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你身上应该流着妖血。”
她一字一句,无比笃定:“而且,不止一种。你身上的妖气很纯,你是大妖的后人。”
练寒星早猜到七八分,她的天赋下意识告诉她,这绝不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能力,至少在末法时代绝不可能。对于自己倒不吃惊,不过君影竟然是妖?她很是惊讶,但能仅凭气息就分辨出来……。
她言之凿凿:“你能猜到,是因为你也是妖吧?”
她感觉到符明光周身气息陡然低落,似乎很难过的样子,练寒星神色不解,身怀妖血在这个时代是难以启齿的事吗?就听到符明光很小声地回她,情绪萎靡,像只被抛弃的流浪小狗,耷拉着耳朵:“如果我只是妖,就好了。”
“修士的身体大多都会自行修复,只是像我们这样在睡眠中就能修复的少之又少,你的修复能力尚可,并不算特别,但我看君姨对这件事好像很警惕的样子,于是就……就骗了她。”她声音越来越低,有些脸红,显然并不擅长说谎。
这样啊,练寒星恍然大悟,她忽地回想起白日君影在房内匆匆走出的身影,勾起了一些不重要的回忆。
君影是个炼丹师,然而家中却并无丹炉之类的器具,那她平日里要怎么制丹呢?暗室那晚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匆忙现做,那其他时候呢?
她的房中,一定还有另一个暗室。
得找个时间把他们夫妇引出去,练寒星想。
于是她很真诚地向符明光致谢:“谢谢你啊,你的确帮了我大忙。”她神色诚恳又认真,倒让符明光不自在起来,她手足无措,朝练寒星摆摆手:“没……没事的。”
另一边,赵云蜺也开始严肃起来。
“从现在起,大家都收敛一点,没什么事不要聚在一起,免得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年轻人嗤笑:“你的胆子就是小,怎么,不杀这个圣女了么?”
赵云蜺眉毛一挑,声势铿锵:“谁说不杀了!我最近要养伤,你们自己看着来!”
“都说了我不参与了。”他嘟囔道。
年轻人叹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神色怅然若失:“唉!村长就是村长,好人好事都叫你占全了,在人家心里落得个大好人的形象。这腌臢的事一律推给我们,末了我这还得朝您鞠个躬,感谢您。”
他脸色浮夸,一片鄙夷:“要杀她也不是不行,得给我相应的筹码,您说是吗?”
赵云蜺一拍桌子,震得胸口生疼,伤口险些又要裂开,他咬牙切齿道:“花孔雀!你少在这冷嘲热讽,你当这位置是我想坐的吗?当初你们二人找上前来,是我给你们牵线搭的桥,这人你们爱杀杀,不杀就免了!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也乐得自在!”
“门在那边,你们好走不送!”他头一瞥就下了逐客令,怒气冲冲,显然是气坏了。
“够了!”冰凉刺骨的声音从一侧响起,二人转过头去,伴随着的是那双愠色的眼,韩老冷凝着脸,阴郁地盯着二人,“都多大的人了,还能因为这种小事吵起来。”
“人我们来杀,你好好养病,今晚找你本来也是为了提醒一声。”
*
“白天尽量少出门,即便出门也只去夏婆婆那儿坐着。”符明光蓦地严肃起来,对着练寒星说。
练寒星渐渐坐直了身子,神色认真,靠近符明光,压低声音问道:“他们要杀我?”
“嗯。”
“之前山上那两人也是他们的同伙?”
“算是同伙吧,他们没在里面,赵云蜺说是他牵线搭桥的,说明不止那两个。”
“我听的是今晚这两个人要杀你,如果你再上山的话,应当还会有其他的同伙追杀你。”符明光想了想,对她说道。
练寒星眉毛一挑来了兴趣:“赵云蜺在这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符明光歪了歪头,眼神清澈,神色轻移:“军师,亦或是盯梢的?”
练寒星轻笑一声:“听起来更像是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夜色正浓,符明光仰头,月色直直打下,她的侧脸掩映在阴影下,忽明忽暗,神色温柔,异常平静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无辜的。”
她转过头来,双眼明净如溪水,朝练寒星盈盈一笑:“你没有戾气,妖气虽重,但气息很纯净,你是个好人。”
“我愿意相信你,所以,尽你最大的努力,保护好自己吧。”
练寒星头一回听到会有人用“好人”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何况还是一个才见面就剑拔弩张的人。她不由地对符明光产生了好奇,她是什么妖?她似乎对自己的出生并不自信,否则不会情愿自己是个妖怪。
她很想一问究竟,但想起符明光失落的模样竟有些不忍开口,于是她头一回没有调侃符明光,仰头望着月亮转移了话题:“夏婆婆可没有答应帮我。”
符明光展颜:“但是夏婆婆是个好人,她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练寒星幽幽道:“我不过昏迷几天,你们就如此熟稔了。”
符明光神色肉眼可见的有些慌乱,她张了张嘴连连解释:“不是的,婆婆很少说话,我是听说她姓夏才敢确认。”
咦?
“夏婆婆在外面很有名吗?”
符明光打开了话匣子,口若悬河,神色温和:“夏婆婆虽灵力微弱,却是鼎鼎大名的神箭手,但她真正扬名天下反而是十年前。”
“夏婆婆有个女儿叫夏横戈,是西极比较有名的御灵师。我曾听姐姐说过,御灵师常年奔波除恶,性格多少都比较冷漠,或者暴躁一点。
夏师姐在西极有名是因为她是个温柔的御灵师,她对所有生灵都很温柔。”
“也许是因为生来病弱,所以夏师姐格外珍惜生命。她会为一朵花的凋败而惋惜,又会为了一个路边的乞丐驻足停留。
她说,每当降真香被点燃,就有一个家庭可能因为妖魔而丧命。御灵师常年与死亡打交道,因此除妖是有极其丰厚的俸禄的。但她时常心软,往往俸禄才到手没几天,就悉数送了出去递给难以生存的百姓。”
“夏师姐每次遇到恶妖,都会劝谏对方改邪归正,听闻对方不慎走了歪路还会为对方难过,只有在确认对方死不悔改的时候,才会下杀手,毫不留情。”
“妖魔死去,她还会为对方超度,希望他们能够散去这一身煞气,重新聚灵来到世上好好生活。”
练寒星有些意外,神色怔愣,半霎后才不太确定地说:“听着和夏婆婆一点儿也不像。”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人,遑论是性格呢?”符明光垂眸,掩去神色。
“后来呢?”练寒星问她。
符明光视线渐渐失焦:“穹苍大陆万国林立,大小国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当属大昭。
十三年前,大昭传来消息,王室有恶妖作乱。”
“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来的,乍一听都觉得荒唐,王室中高人数不胜数,怎会让恶妖绊住手脚给威胁到呢?可是夏师姐说,万一真的有呢?
妖魔已经让人族应接不暇了,大昭若是出事,必起战事,到时民不聊生,受苦的永远都是百姓。”
“于是她毅然决然赶赴皇城,身边的师弟师妹们担心她一人应付不过来也一同跟了去。”
符明光沉默半晌,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夏师姐临到现场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恶妖。到现场的除去她们还有零星几人,也是奔波各地的御灵师听闻消息赶来的。她松了口气后才发现一切都不过是王室的一场游戏,他们以遇险为由,肆意玩弄御灵师对王室的信任。”
“不仅如此,他们还将所有御灵师关在西倾山,放出关在笼子里的妖魔,任由御灵师在内自生自灭。
坐在高台上的,有大昭的三皇子,还有其他氏族,他们嬉笑玩弄,全然不放在心上,遇到被妖魔抓伤的御灵师,还会拍手大笑,讥讽他太过无用。”
“夏师姐和其他御灵师联合起来,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妖魔悉数击杀,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却见高台上有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大妖冲破桎梏朝他们冲去,他们吓得大惊失色,四处逃窜。”
“危及时刻,是夏师姐提弓一箭将大妖射杀,她本欲上前将三皇子扶起,孰料那大妖一击不死,留有余力,正想拉着三皇子一起死。三皇子恩将仇报,拉着夏师姐做了挡箭牌。”
“那场争斗中,夏师姐是唯一死去的人。”
练寒星蓦地想起进莽伏林时夏婆婆给自己那根牛筋时说的话:原本是要给女儿做弹弓玩的,后来却用不上了,这句话却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她问符明光:“后来呢?”
符明光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不忿,她冷笑着说:“后来,大昭的皇帝听闻此事,将三皇子贬去皇陵,要他终生都不得踏出皇陵半步,又将夏师姐追封为第一神射手,赏了无数金银财宝给夏婆婆。”
“夏婆婆跑了三天三夜赶赴上京,一言不发收敛了夏师姐的遗体带回家乡,之后将家中一切变卖,举家迁至上京生活。”
“人人都说夏婆婆只顾着自己享乐,拿了金银财宝不给死去的女儿建大点的坟冢,却想着买房。”
“夏婆婆被骂了三年才迎来转机。”
“三年后,三皇子耐不住寂寞,又舍不下排场,听闻游仙大会时日将近,于是犯了禁令浩浩荡荡入了南荒,一路饮酒作乐,吹笛奏鼓,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
那一天,他的队伍刚入游仙镇,镇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那是南荒最热闹的时日,所有的御灵师几乎都聚集在那条街上,高手如云,连一只蜜蜂飞过都会被惊动。”
“三皇子当时正乘坐轿撵,路过临风楼,他的笑声传至临风楼,好不得意。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远处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发出尖锐的鸣啸,如流星赶月,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就精准射入他的胸膛,穿心而过,钉在身后一丈远的旗帜上。一半没入木桩里,箭头穿透了木桩,泛着冷光。”
“夏婆婆在临风楼后的树上蹲了三天三夜,才等到这迟来的一箭之仇。她踏遍了游仙镇每一处角落,才找到最好的射击点,提前三天蹲在树上,这一下手,就用尽全力,三皇子死了,死在所有御灵师的面前。”
“整条街都静默了一瞬,大家不是没有想过夏婆婆或许会为女报仇雪恨,可没人能料到她会在游仙大会上,在所有人面前,堂而皇之地射杀皇室子弟。”
“姐姐说,那一年她八岁,原本是跟着阿姐来见见世面的,没想到能亲历这一幕。夏婆婆一战成名,却没逃跑,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三皇子面前,对着他说‘我箭下从不杀无名之辈,你是第一个。’”
“她说,我儿横戈,可以死在猛兽口中,可以死在和妖魔厮杀的战场上,惟独不能死在你这样的懦夫手中!”
“说完便提刀将三皇子头颅一刀斩下,转身就离开现场。”
“全场骇然,竟无一人敢阻她。”
“她拿三皇子的头颅马不停蹄赶往家乡,终在腐烂前夕拎到夏师姐坟前祭奠。”
“此举对于皇室是莫大的羞辱,可若就这样杀了婆婆,全天下的御灵师也难以平愤,于是婆婆在覆舟山被捕,刻上咒印送往灵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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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横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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