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等到祭典结束后甚至直接停了，也是奇怪。

直到杜鹃林中的女童小心摘下兰亭中悬挂的面具，依次离开后，四人这才打算小心翼翼离开，却听见兰亭中舞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出来吧。”

被发现了啊。

练寒星几人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此行她们并无遮掩，大大咧咧坐在树上观摩。毕竟是祭典，盈女们孰轻孰重也还是能分清的，人随时可以抓，祭典一年却只有一次，是以她们才躲过一战。

远处看和身临其境还是有区别的。

杜鹃树并不算很高，穿行在杜鹃林中难免碰到探在小路的树枝，枝上悬挂的玉牌相互碰撞，牵一发而动全身，林中纷纷响起碎冰碰撞的咣当声。万倾琉璃，粼粼闪闪，此情此景下，心都要平和许多。

真聪明，真奢侈。难怪今夜的盈女格外平静，这就是属于她们的静心诀吧。练寒星心叹。

走到兰亭时但见舞者从容摘下面具转身坐在兰亭椅上，面具被她放置一边。她挺直腰背，双腿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优雅又端庄，笑容恰到好处的疏离：

“惑心族向来欢迎远行者前来观礼，不过，还是要感谢几位不曾对那些孩子下手。”

“是我等冒犯了。”夏满堂作为年长者，率先躬身抱拳。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行礼，练寒星和灯笼妖有样学样也抱拳行礼。只有符明光是双手与腰齐平，右手在外左手在内，颔首屈膝。

随后几人径直走到她的对面坐了下去，练寒星坐姿散漫，夏满堂如钟岿然，符明光优雅大小姐，小灯笼妖则像个孩子坐没坐相。

舞者轻轻扫视一眼，端是从坐姿就能看出几人性格，她客气笑道：“婆婆见外了，得益于您的照顾，那群孩子才能在莽伏林安然无恙，扶光还未来得及谢您。”

照顾？练寒星神游天外，指的是专门坑面吃的照顾？她无声笑了笑。

她们跟盈女的每一次交锋，这个扶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们身上有定位器还是摄像头？

夏满堂跟扶光开始客套起来，余光觑练寒星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边对着扶光皮笑肉不笑，一边不动声色用手肘撞练寒星一下，练寒星马上回神！

真是的，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还不知道这个扶光是善是恶就开始走神了？

练寒星偷偷打量扶光，面具虽已摘下，祭服却没换，面如银盘，珠圆玉润，从方才的祭舞来看，力气也不小，能跟婆婆在嘴皮子上打的有来有回，虽是盈女却和常人无异。

神神秘秘，本事应该不小，要小心戒备。

值得关注的是她的鬓发上插着一支骨簪，簪尾为弧线形，如草书般流畅锋利。簪首是一个人的模样，正斜倚坐着，右腿支起，手放在腿上，姿态恣意风流。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那是人体骨骼吧。

这簪子肯定是个法器，练寒星笃定暗道，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传来符明光的密音：她的骨龄很长，已有一千多年，要小心她。

练寒星眼神微凛，一千多年？那不就是最早被献祭的那一批？

还是说，是神庙建立前被实验的牺牲品？那时应该还没有忘川水腐蚀尸身，所以才会被扔到山林里，这才存活至今？

如果是这样的话……

练寒星和符明光二人不曾打过密令，却同时动身。

符明光拔剑破空而去，在兰亭划出一道银色的冷光，练寒星的青藤顺生密密麻麻遍布整个兰亭，藤尾像是只吐信的眼镜蛇，在扶光背后吐着信子。

扶光微微一笑，岿然不动，双指往欺身而来的冷剑剑锋一夹，那双指像是一把铁钳，牢牢夹住长剑，让符明光无法动弹。

扶光稍微用力，双指夹着剑锋往符明光而去，随后骤然松开，长剑像是松开的弹簧，划出一道半弧，随后她往剑锋一弹，剑应声断成两半，地上传来空灵的坠击声。

符明光稍稍楞了下神，那把剑是姐姐找了铜城最好的造物师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带着这把剑和不同的妖魔争斗过，从无败绩，无比珍贵，可在今日却连一击都没接下就断了。

符明光来不及难过，接连后退快成残影，将自己倒挂在亭顶，不知在哪儿又取出一把利剑对着扶光。

身后的青藤已等不及直接刺入，贯胸而过，扶光身上的衣裙被青藤随身夹带的气流激荡直接碎裂，像是绽放的礼花，喷射半空。

在漫天的碎布间，练寒星和她遥遥相望，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相视一笑，瞬间变成了一副白骨。

上一只盈女的骨色带黑，像是泛着冷光的枪色金属。这位却是灰白色，骨质逼真。

修行越高，越是返璞归真，回到最初的形态么？

不好对付啊，练寒星心叹。

扶光顶着灰白色的头骨上下颌骨一张一合，温柔问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对么？二位----小妖？”

她像是个知心大姐姐，面对熊孩子的暴击不慌不忙解决，末了还来关心一句，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

练寒星太阳穴突突跳，她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是我没素质。”

她的青藤又开始反攻，笔走龙蛇直朝扶光肋骨就去。符明光抓着利剑同时攻来，青藤为她辟开一条通道，她通行无阻直直来到扶光面前，将浑身的气都聚在右臂对着脖子狠狠砍去！

扶光微微一笑，正准备震断青藤，扭碎那把剑，却在青藤抓住她左右肋骨和手臂时陡然一震，她停下了动作。

符明光虽不知她为何停下，但她的机会来了！她快如闪电劈了十几下才劈断头颅，青藤将她的身体撕开，扶光的身体像一面光滑的镜子被打碎，击落各处，发出清脆的响声。

片刻后，练寒星的身旁落座一人，被击落的骨骼往她的身边飘去，正是重新凝聚躯体的扶光，她穿着素衣，皮肉充盈，头上只插一根骨簪，清丽无双，姿态优雅。

扶光捏着练寒星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和自己四目相对，她神色严肃，不带笑意，很是戒备：“你是谁？”

符明光顿时紧张起来，一把剑直对扶光脖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夹在指尖厉声喝道：“放开她！”

练寒星微微皱眉，脑袋狠狠一撇解开控制，反问她：“你又是谁？”

她当然知道盈女是最忌讳问名字的，但这恰恰是她的目的。

扶光一愣，将手拿开，这一次她坐得很是散漫，手靠在倚栏上，良久才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问题了。”

她没有发狂。

她果然----

是一千年前的实验品。

亭中沉默半晌，符明光举着剑的手都要僵了，却感觉二人周身气场都降了下去。

好像，不会再打起来了？符明光迟疑地，及其缓慢地收了手中利剑，她们二人果然没有任何动作。

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捧起碎成两半的配剑坐到一旁伤神去了。

而夏满堂从始至终，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只在符明光拾剑时才眼神跳动，坐到她身旁去，问道：“你这把剑，是铜城烟霞阁做的？”

符明光意外问道：“您怎么知道？”她的眼神落到夏满堂指间戒指：“莫非您这个戒指，也是烟霞阁做的？”

夏满堂目露怀念：“是的，烟霞阁。”

“烟霞阁是什么地方？”灯笼妖从柱子顶上滑下来，跳到二人身边好奇问道。

小灯笼妖还算机智，几人刚交锋就就近选择沿着柱子爬到顶上躲着看戏了。

练寒星的眼神从侃侃而谈的她们身上离开，再次对着伤神的扶光问道：“你是谁？”

扶光倏地大笑起来，捂着肚子一直笑，笑出眼泪，她伸指揩了揩眼尾的泪，似是疑惑：“你问我是谁？”

“我是谁？”

“哈哈哈哈。”

她神色癫狂，一个旋转落在亭中，大袖带来一阵清风。扶光望着成片攒动细鸣的杜鹃林，神色木然道：“我有许多个名字。”

“在朱砂村时，我叫赵无眠。”

“在万窟林时，我叫扶光。”

“在一千年前，我叫巫小满。”

“你想听的，又是哪一个？”

练寒星问道：“我想听哪个，你都能告诉我？”

扶光又笑了起来，捂唇掩面，一笑百媚生，吐气如兰：“别人不行，只有你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非要说的话，”扶光两手围住练寒星，撑在她身后的倚栏上，“大概是因为，我们比较有缘吧。”

练寒星不解，扶光哈哈大笑，斜坐回她身边，看起来心情极好，一直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蓦地问练寒星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听过命运吗？”

什么？练寒星疑惑道：“为什么这么问？”

扶光说：“我们灵巫一族擅占卜，但最重要的使命却是守护。”

“大约在一千二百年前，大祭司告诉我们，灵巫一族或许在两百年后迎来一场浩劫。

当然了，那不仅仅是灵巫族的浩劫，更是全天下的浩劫。大祭司说，这场劫难之后，我们的世界会比现在要好上许多，但人们依旧困苦，那是因为这场大灾并未完全阻止，仍有余孽作乱。”

“祭司说，众生大约要熬上千年才能解脱。在一千年后，会有人中止这场浩劫。对于长老们而言，我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祭司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扶光有些感慨：“一千年于我而言，实在太遥远了。我这么说给她听后，长老却笑着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会有属于她的使命。我浑浑噩噩千年，却始终没能想明白我的使命到底是什么，直到今天。”

她轻声说道：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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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杜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