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定风波(一)

中原由世家统治以后,大凡是家主继位,都要举行加冕仪式,遍邀江湖上有名有望的人物前来观礼,共同见证新的一方之主登位。

花间谢氏位列五大仙府之首,因此,宾客当中通常以谢家为尊。

加冕仪式在即,谢玄鸿带着十余名谢家的嫡传弟子一进楚家府邸,便受到了最高礼遇。

楚文君领人亲自迎接,一见面,他抱拳敬道:“飞羽少主。”

谢玄鸿拄着手杖,冷面冷心,说话却客气周到:“大公子节哀。掌管一府不易,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谢家义不容辞。”

楚文君拜道:“多谢少主关怀,楚家正值多事之秋,飞羽少主愿意来撑撑场面,在下当真感激不尽。”

谢玄鸿一挥手,令身后的谢归上前来,“十七,来,见过楚家少君。”

谢归走上前一步,点头敬道:“拜见少君。”

楚文君见这少年右边袖子空空荡荡,随风飘舞,似是断了一臂,不免多留意了两眼。

谢归没有将这异样的目光放在心上,只趁机问道:“敢问少君,晚辈听闻不久前,李家怀疑谢玄度是折梅宗灭门一案的真凶,还在这里审了他一回,此事当真?”

楚文君不料这少年竟来问这件事,答道:“是。”

“不知可审出什么?”谢归急切地说,“‘万骨枯’焦尾杀上折梅宗那日,我正好在半峰雪上养伤,少君,我亲眼见到谢玄度跑去救人,还救了折梅宗的公子梅开云……此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楚文君听他一字一句皆有维护谢玄度之意,心中讶然,侧目偷偷瞧了一瞧旁边的谢玄鸿。

谢玄鸿没有出声制止。

楚文君暗想,谢归不顾正邪之分,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替谢玄度辩白,焉知不是谢玄鸿在背后授意?

一见面就提这事,难道要兴师问罪么?

为了一个背叛家门的谢玄度,谢玄鸿来问楚家的罪?

楚文君心中不忿,但又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谢家交恶,看向谢玄鸿,道:“早已经查清楚了——是折梅宗的大弟子宋轻舟勾结魔道,出卖师门,确实跟谢玄度没什么干系。”

“那就好。”谢归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旋即想到自己竟这样为一个半邪说话,实在不妥,立时解释道,“少君,晚辈只是不想撒谎,没有要为那个半邪脱罪的意思。平常谢玄度再作恶多端,可不是他做的就不是他做的,统统推到他头上,枉顾是非,反而坏了咱们正道的侠义本心……倘若真是他做的,我们谢家也放他不过!”

楚文君以拳抵唇,轻轻咳了两声,不消片刻,就想好了说辞。

“当日有李七公子坐镇,还有楚家一干族老,他们眼明心亮,洞若观火,谁又能真冤了他?

一开始请谢玄度来,不过是想问个清楚,最终也还了他的清白。哪知事后他竟怀恨在心,去清都炸毁了十三处哨楼,搅得丹丘没有一日安宁。

一想他从前在谢断江老前辈座下听学,还是受过我们楚家教养的子弟,如今这等邪派行事,当真有负师恩,令人心寒。”

说到最后,还是谢玄度有错。

谢玄鸿没有反驳,冷声道:“来日再见到他,不必旁人插手,谢家自有处置,请少君放心。”

楚文君怎么听,都觉得谢玄鸿的言下之意是“除了谢家以外,没人有资格动谢玄度”。

他干笑两声,展臂将谢玄鸿请入府邸:“飞羽少主,请。”

谢玄鸿就此在楚家住下,等着加冕典礼那一日,期间近身服侍他的只有谢归。

谢归断臂以后,谢玄鸿便开始指点他的左手剑法。

谢玄鸿教剑严苛,往往天不亮,谢归就要起床练剑,即便到了楚家也是如此。

为此楚家还特意在莲花池畔辟了一方水榭,供谢归练剑。

谢家所受的礼遇,明眼人都看在眼中,甚至在加冕典礼的宴会上,楚文君也将谢玄鸿安排在了最尊的座次。

此举引起了李家弟子的不满。

他们不敢当面抱怨,偷偷告状告到了李肃林面前,道:“我们帮了楚大公子那么多,他母亲又是咱们李家人,按理说,他也该跟咱们亲近,怎么反倒讨好起谢家来?”

其余弟子中也有附和的:“是啊,如果来的人是‘天际流’谢断江,我们心服口服,不敢多说一句,谢玄鸿又凭什么?凭他废掉的那条腿么?”

一提起谢玄鸿残废的腿,有人哼哼笑起来:“说起来也是好笑,谢玄鸿是个瘸子,身边带了一个嫡传弟子,听说家中行十七的,叫谢归,一条右手臂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也是个残废!哈哈哈!他们谢家这些人,拼来拼去能拼出个整的么?”

“更好笑的是,楚大公子还尊称他什么‘飞羽少主’,还飞呢,我看他走路都难。”

李肃林听后,低眉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谢家先祖谢君山当年在鸿蒙之战中使出‘一剑定乾坤’,不可不谓开天辟地的一剑,谢断江、谢清风都是剑道高手,可惜了,传至这一代,竟后继无人。”

“就是!现在若论剑道,还是咱们李家厉害!”

李肃林悠悠然放下茶盏,道:“既明白这个道理,就别在意什么座次不座次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的荣辱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楚大公子能顺利继位,功成之前,万事都可以忍耐。”

那些弟子听了李肃林这一番话,不由地敬佩他宽和与从容。

虽然李肃林是半道才认祖归宗,顶替李湘神,做了李家七公子,可他们瞧着这李肃林为人处世,竟比好些李家子弟都要强上不少。

那最先传话的弟子羞赧道:“我们也是为七公子打抱不平,那位飞羽少主又如何能跟您相提并论?”

李肃林不否认他这句话,微微一笑,说道:“不急,来日方长。”

他们说话的地方是在莲花池另一侧的凉亭当中,全然不知谢归正在对岸的水榭中练剑。

那些闲言碎语一字一字都听进了谢归的耳朵里。

听着李家子弟的声音越来越远,他的心中越发不平,挥出的剑招都缭乱起来。

谢玄鸿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背脊挺直如尺,端正地坐在轮椅上。

谢归能听到的,他当然也听得一字不落。

谢归将剑赫然一挽,转身对谢玄鸿说:“我去杀了他们!”

谢玄鸿冷眼道:“练剑最重要的就是心无旁骛,你杂念太多,难怪这招‘鲸饮吞海’总练不好。”

“可、可他们欺人太甚!”

“他们说得不对么?”谢玄鸿道,“我难道不是残废,你的手难道又是好的?今日杀了他们,明日还有别人,你都能杀尽了?跟人做口舌之争,还不如将剑法练好,否则谢家当真后继无人了。”

“玄鸿哥哥,我……”

谢玄鸿握住手杖“绿腰”,往他后肩上沉沉打了一记,厉声道:“说了,肩不要松,剑想有吞海之势,发力就要猛,再练!不准停!”

谢归咬了咬牙,忍下熊熊燃烧的愤怒,继续一遍又一遍练着那招“鲸饮吞海”。

自烈日的午后,一直练到夕阳西沉,晚霞的光洒满莲花池中,水面上漾起金色碎光。

谢玄鸿一招一式地纠正谢归剑法中的纰漏。

左臂中积累的酸痛令谢归拿剑的手都在发抖,可没有谢玄鸿的命令,他不敢停。

忽地有一道声音自岸上传来:“我还道哪家的孩子练剑这样刻苦,剑都快握不住了,还不肯休息一会儿,果然是谢家。”

谢归回首一望,见岸边负手立着一人,穿紫色武袍,长发高束于玉银冠中,眉眼生得英气落拓,乍一看竟似个俊美公子,可听声音才知是位姑娘。

腰间系着贺家的玉牌,正是四小姐贺瑛,这次是她代表贺家出席加冕仪式。

贺瑛走近了,笑着对谢玄鸿说:“飞羽,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么?”

“贺师姐,你来了。”谢玄鸿性情骄矜不假,却对贺瑛十分敬重。

他本想从轮椅上站起来行礼,贺瑛忙按住他的肩膀:“咱们之间没这么多礼节,你坐着就成。”

谢归认得贺瑛,听过她的名号,但从没有跟她正面说过话,不免忐忑,收剑拜道:“见过木兰君。”

贺瑛点头笑道:“乖。”

她撩袍坐下,认真瞧了一眼谢玄鸿。

虽然经年病郁,可他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一道冷厉的明光,即便坐在轮椅中,身上气势也不减半分,一贯的孤标傲世。

这样的病躯,撑着整个花间谢氏。

贺瑛还记得,少年的谢玄鸿被谢家教养得极乖巧,端正可爱,成日里就喜欢跟在谢玄度后头,“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谢玄度那时又爱耍宝,想出什么剑招,或者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哪怕是民间最常见的鲁班锁,对着谢玄鸿一通乱吹,谢玄鸿都信,常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谢玄度,充满了崇拜与仰慕。

好像在他眼中,世间再也找不出比谢玄度更厉害的人。

想起这兄弟二人从前的模样,贺瑛轻叹一口气,道:“不久前在万侯城,我见到谢玄度了,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谢玄鸿刚一开口,还没说话,先咳了起来,却还极力地想问清楚:“他,咳咳……他去万侯城,咳咳咳……做、做什么?”

贺瑛道:“没问太多,好像是去找张人凤。”

“难怪……”

难怪在清都的铁书铜琴楼,他会和张人凤在一起。

谢玄鸿咳得越来越急,一张苍白的脸变得赤红。

他死死握住轮椅的扶手,弓起腰来,咳得几乎要呕,喘气声又急又重,像是很难呼吸。

贺瑛忙起身去拍他的后背:“飞羽?!”

谢归也吓了一跳,扑倒在谢玄鸿面前:“哥!”

谢玄鸿看到谢归下跪,漆黑的眼睛一下凌厉起来,他忍着咳,踹了谢归一脚,骂道:“慌什么……咳咳咳……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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