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度瞧他果真上钩，忍不住失笑一声。
他走到梅开云跟前，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张开手掌，就见一只小巧可爱的小木鸟站在他的手心里。
还没有上过色，一看就是刚做的。
梅开云一时惊喜：“呀，是只小机关鸟！”
他眉毛都飞起来了，正要伸手去拿，可一想到自己正跟谢玄度赌气，怎么能轻易给他好脸色瞧？
他随即沉下小脸，也不拿了：“这东西我想要，只管去太行仙府买就是了！谁稀罕你的？”
谢玄度笑着解释：“这只可不一样，这是我亲自为少爷做的。”
这小东西是太行薛氏最入门的机关术，做起来简单，易上手，如果不是薛家的弟子，学会做这种木鸟实在没什么用处。
谢玄度当初愿意研究，纯粹就是图个好玩儿，有乐子，没想到这会儿正好用上。
说着，他掌间黑色丝线似的邪气四溢，钻小机关鸟的身子里。
小机关鸟仿佛活了过来，摇晃了两下脑袋，扑棱着翅膀，绕着梅开云飞起来。
梅开云眼睛不住地盯着小机关鸟飞，可这一缕邪气维持不了太久，刚转了两圈，小机关鸟就直直往下坠去。
梅开云一急，忙用双手接住，生怕它摔个粉碎。
这一下，这只小机关鸟终是送到了梅开云的手里。
谢玄度笑着抚上梅开云的头顶：“我想跟你赔个不是，也不知送什么好，就想起那时在折梅宗你让我教你养的那只小鸟，那只已经飞走了，这只不会。”
梅开云小声哼哼了两下：“亏你还记得啊。”
“自然不会忘。”谢玄度不再是那副不正经的口吻，认真瞧着梅开云，道，“是我不好，开云，我不该把脾气撒在你身上。听说我昏迷的时候，都是你在照顾我。”
“不是我还能是谁？”梅开云腰杆都挺直了，有些神气地说，“反正你知道就好！”
“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很难再求人原谅。你原谅我一次，好么？”
谢玄度知道梅开云一向吃软不吃硬，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哄他心软，可话中真心，或许只有谢玄度明白。
这副认错的态度实在太好，梅开云心底已经原谅了他，可面子上一时还拉不下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小气吗？大人不记小人过，嗯，是小人不记大人过，呸呸呸，我可不是小人！总之……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机关鸟拢在手里，还想着要给它涂什么颜色好，最好是跟折梅宗的那只一样。
提到折梅宗，梅开云旋即想到，那时候折梅宗覆灭，他失去了爹爹，也失去了那么多同宗的师兄，一下变得孤苦无依。
好在有谢玄度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能抱着谢玄度大哭，想要缠着他，谢玄度也一口答应，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去，从来没有将他丢下。
如今谢家也遭此大难，谢玄度跟他一样可怜了。
梅开云心都疼得揪了起来，也不再耍性子，扑到谢玄度身上紧紧抱住他：“谢玄度，你要是伤心难过，就冲我发脾气好了，我不生你的气！”
谢玄度忍不住想笑，越笑，眼睛越酸：“谢谢。”
“你不用怕，现在你是狱界的大统领，可威风了！你身边还有好多人，有我，有焦尾，有绿绮姐姐，还有绕梁大人，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啦！”
“好。”
“还有还有！”梅开云雀跃地蹦了两下，又说，“等过些日子，我们去苦行境找师父，我告诉他那天你是不小心才伤了他的，师父一直很疼我，我帮你说话，他也一定会原谅你了。谢玄度，你们以后就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他最后几乎是在央求了，一心盼望着他们和好如初。
可谢玄度已不敢想，面对梅开云的央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将话轻轻一揭：“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梅开云不满地鼓起脸颊，眼神幽怨：“不准再叫我少爷了。”
就这点说话的工夫，梅开云一直贴在了谢玄度身上，谁知谢玄度的身子竟越来越冷，像是冰雪一样的寒意从他体内渗出来，渗到梅开云的衣裳里，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梅开云疑道：“谢玄度，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忽而，房中传来谢归的声音：“梅开云？你在哪儿？”
梅开云忙回头，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进去，果真看见一个人影从床榻上爬起身来：“是谢归醒了！”
谢玄度和梅开云一起进了厢房，一推开门，房中的苦药味几乎冲鼻子。
谢归坐在床边，整个上半身都缠满了绷带，胸膛一起一伏，正嗬嗬喘着粗气。
之前他这半边身子被蛇妖的拂尘扫得血肉模糊，伤势至今还没好全，但已经不像最初几日总是化脓流毒。
头发是梅开云帮他梳的，也没束好发髻，他又刚睡醒，此时斜在一边，更歪歪扭扭了，一眼看上去甚至有点滑稽。
昔日骄狂到不可一世的谢十七，再也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明亮色彩，那双眸子里只剩下灰沉沉的颓败，也只有看见梅开云的时候，才有些神采。
最开始，谢归刚从无边的噩梦中醒来，记忆还停留在谢玄鸿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一幕。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也来不及问为什么梅开云会在无涯峰，一个劲儿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不见少主，也不见谢家的其他人？
梅开云被他问得烦了，索性将无涯峰上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谢归得知谢玄鸿、谢断江相继仙陨，愣了好久没回神，念着什么“都是因为救我，玄鸿哥哥才死的”、“都怪我，都怪我”，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人又昏迷了三日。
醒来以后，谢归人就呆呆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梅开云让他吃药也不吃，让他喝粥也不喝，气得梅小少爷捏住他的脸，恨不能直接给他硬灌下去。
梅开云气急了就骂：“再不喝你就去死好了，谁爱管你？”
可谢归也只有一句：“你杀了我吧。”
梅开云当即大呸一声：“放什么屁！谢十七，你这条命是小爷救回来的，给你喂成药罐子才喂回来，好大一笔银子呢，没有我点头，你还想死？门儿都没有！”
任他怎么骂，谢归都没有生气，神情呆滞地回答：“杀了我就好了……”
以前他们当朋友的时候，谢归就爱跟他斗嘴，梅开云也不怕，谢归斗上一句，他有十句等着，每次都能气得谢归暴跳如雷。
现在不斗了，梅开云反而觉得没意思极了。
“寻死觅活的，真不争气！飞羽少主拿命救了你，你就这样糟践自己，你对得起谁？”
这一句正正戳中谢归的痛处，他鼻子一酸，眼睛瞬间红了，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来。
梅开云看见，更加恶声恶气地说：“不准哭，也不准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折梅宗被灭那日你也在，你都看着了，我连家都没有了，可也没像你这样！你至少还有谢玄度，还有无涯峰上的师兄师姐！”
提到谢玄度，梅开云更来气。
“谢家从前对谢玄度喊打喊杀的，你还从背后捅过他一剑，可他宁肯拼着这条命不要，都赶来无涯峰救人……
“谢玄度说得对，死是最容易的事，谢家死了那么多人，再死你一个岂嫌多了？人家就要你毁家灭族，你去死好了，也不用剑阁李氏再费心动手杀你。
“回头等你见到那位飞羽少主，他一定不会怪你，毕竟他不是最疼你的么？那种关头，竟愿意为了救你去死。”
前两句话字字都是钉子，字字都扎在谢归心上，只是疼罢了，最后一句却是软刀子，不疼，却让谢归苦不堪言。
谢归曾经因为失去右手而一样绝望过，那时，谢玄鸿也像梅开云这样，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强行要他振作起来，逼着他练左手剑法。
可谢归知道，谢玄鸿心肠最软，若他此刻一心寻死，有幸再见到谢玄鸿，想必这个人也只会骂一声“不争气”，而后将他紧紧抱进怀里，说：“以后不必如此辛苦了，也好。”
谢归终是没忍住决堤的泪水，一下痛哭出声。
梅开云没有再说话，默默守在一旁，只是在谢归哭累了以后，再递一碗药过去，问：“喝不喝？”
谢归道：“喝。”
养伤期间，他再一次尝试着拿起剑来。
梅开云去请焦尾帮忙，给谢归的断臂接了半截骨头做的手，又教了他心法口诀，怎么与这条骨手意念合一。
虽然骨手不似人手那样灵活，但至少素日里端茶倒水这等琐事不必再让他人代劳。
哪怕这条骨头手臂长在谢归身上堪称怪异，但对于他来说，还能动一动右手，已经是不敢想的福气了。
只是面对大鬼妖焦尾，谢归还放不下对妖魔的成见，感谢的话噎在嗓子里，最后也没憋出来一句。
焦尾领着梅开云出去，还说：“以后少跟谢家的小子来往，本尊不喜欢他们，一股子酸臭气。”
谢归远远听见，心底唯有后悔，无论焦尾是人是妖，他都该说出那一句感谢，自己这样是非不分，当真该死。
或许，连梅开云都要讨厌他了。
谁知梅开云当即驳了焦尾一句，“这话你去跟谢统领说，他可喜欢听啦！”
“你！”看梅开云一直护着个外人，还搬出谢玄度来压他，焦尾好生不满，伸手就将他捞起来，像夹小猫一样将他夹在怀里，“去练刀，练不好不准睡觉！”
梅开云双腿乱蹬，吱哇乱叫着：“不要不要，我还要看医书！”
吵吵闹闹着，父子二人越走越远。
方才一醒来，谢归还不见梅开云，以为是焦尾把他带走了，再不准他过来，一时情急就要去找。
此时此刻见到梅开云回来，他才蓦地松下一口气。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梅开云身后的谢玄度。
谢玄度也看到了谢归，眼睛落在他那条骨手上，不出片刻就猜出是谁的手笔了。
他问梅开云：“焦尾竟然肯亲自做这个？”
梅开云点点头：“是呀，我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呢。”
谢玄度一笑：“你开口，他自然要答应。”
谢归看谢玄度，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神思恍惚了好一阵儿，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件重要的事来。
他上前两步，急切切地捉住谢玄度的手，说：“绿腰！千万别让李家拿到绿腰！”
谢玄度一皱眉：“怎么？”
“那日李世杰来谢家拜见，只说了两件事，一个是李家要借着李肃林之死，要你的命；还有一个就是让玄鸿哥哥交出绿腰剑，因为李无执想要借去一观！”
“绿腰？李家要这个做什么？”
谢归摇摇头：“不知道。”
谢玄度转动着食指上的指环，正兀自沉思，余光瞥见一抹红色，正是梅开云腰间的红牙剑。
有什么念头在谢玄度脑海中一闪而过。
谢玄度眼色一沉：“开云，剑。”
梅开云也没多问，将红牙扔给谢玄度。
谢玄度横剑在手，目光一寸一寸掠过血色透亮的剑身。
“红牙？绿腰？”
按照李无执的说法，红牙、绿腰本来就是梁国皇室的至宝，红牙属君，绿腰属臣。
可李无执已有不欲剑，此剑的神威，谢玄度已经领教过，绝不输红牙和绿腰。
那为何李家还要……
等等，不欲剑？
当日李湘神的话忽而跳到谢玄度耳边：“李无执要我做的不欲剑乃是一把金剑，此金剑需要两把神武做材料，既有‘苍劲之翠’，又兼‘啼血之赤’。”
原来正是指红牙和绿腰？！
谢玄度将红牙挽到身后，问谢归：“绿腰现在何处？”
谢归答：“猎星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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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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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往事何堪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