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葬魂棺(八)

奔狐将军,左寄侠。

得知此人真正的身份,谢玄度不由地一惊。

早前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然而见左、李二人相识于微末,一路来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彼此间的情意可谓非比寻常,怎么看都不可能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

可世事的奇妙偏偏就是如此了,越觉得不可能的事,往往就越会发生。

李灵均一笑,道:“奔狐将迸雉,扫尽古丘陵。此名甚好。”

左寄侠可不懂得什么吟诗作对,这绰号是统领为他起的,想来应当不差。

李灵均继续道:“大哥也为这匕首起个好名字吧。”

左寄侠拿出这把匕首,视若珍宝地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深思熟虑以后,道:“就叫‘铁夫人’。”

“铁夫人?”李灵均一时不解,“可有什么讲究?”

左寄侠道:“你送我的东西,我往后必定贴身带着,既然与它天天待在一起,与‘夫人’就一般无二了。再说这个‘铁’字么,凡是在我手中的兵器,就算是块朽木,也能削铁如泥,可当大用。”

说罢,他朗声大笑起来。

潇洒轻狂是左寄侠的秉性,李灵均对此爱慕不已,看他笑,一时出了神。

谢玄度挪步靠过去,将那锦盒当中的木匕首看得更加清楚。

做工果然精巧,不仔细看的话,竟与真的匕首无异,可见李灵均耗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

这便是铁夫人了么?若真是如此,也有够荒唐的。

李灵均在送给左寄侠的时候,应当料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把匕首之 下。

谢玄度试图去拿起铁夫人,转念想到青衣道人的叮嘱——必须在奔狐将军用它杀死李灵均之后才可取回。

谢玄度收回手,心道:“麻烦,麻烦。”

此时他们在亭中,李灵均提议:岂不趁着四下无人,两人过一过招?

左寄侠喜好争强斗胜,不会拒绝,回道:“也好,教大哥试试你的功夫见长了不曾。”

两人去到花园中一处开阔的地方,彼此拘了一礼。

左寄侠擒住铁夫人,猛然朝李灵均刺去,动作利落干脆,毫不留情。

李灵均眼疾手快,不紧不慢地抬手往左寄侠的腕子上一格挡,而后一翻掌心,扭转他的手腕。

左寄侠没想到李灵均的招式来得这么快既准,腕间吃痛,一时拿捏不住,匕首脱手而出,转眼就被李灵均夺了过去。

得手后,李灵均俊秀的眼睛一弯,迫身逼近,将匕首抵在左寄侠的咽喉处。

左寄侠惊住,喉结在皮肉下滚了一滚。

李灵均却笑起来,用铁夫人在他喉结上有意无意地挨蹭了几下,看这动作不似威胁,更像是戏耍了。

他低声道:“你瞧我可有长进?”

只是短短的一招,左寄侠心知自己打他不过,叹道:“我输啦。”

谢玄度在旁观摩他们交手的过程,朝左寄侠道:“不怪你输,这李灵均修着仙术呢。”

左寄侠是凡人,看不出修士出手时有何不同;然而谢玄度胸中雪亮,方才李灵均掌间运着真气,左寄侠单凭一腔蛮力,当然打不过他。

自古以来,梁国一直将儒学奉为正统,可到了彼时,修仙得道的风潮却在世家名门中盛行了起来。

这要得益于梁国来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国师大人。

谢玄度未能在幻境中得见国师的真容,只是听说这人通晓长生不老之道,连梁国皇上都礼敬他三分,想必是最早求索仙途的前辈。

这位国师大人的座下有不少能人异士,李灵均身在宫中,自然随着他们学了一点仙术。

谢玄度暗道:“这可就更奇怪了,李灵均有这样的本事,怎么最后反倒是他死在左寄侠的手中?”

两人决裂的原因,谢玄度怎么猜也猜不透。两人决裂的结果,谢玄度更觉得匪夷所思。

话说回左寄侠刚入铁骑营时,他在营中认识的第一个人是礼部侍郎的小儿子,名叫范知书。

两人被安排同住在一个帐子中,因范知书性情温和,习惯与人为善,平日里对左寄侠照拂有加。左寄侠又是个极好亲近的,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焦孟不离的知己好友。

在私下里,左寄侠跟李灵均提及过范知书,赞叹这人“温和良善,功夫也俊得很”。当时李灵均笑容不减,说来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见一见他的这位新朋友。

见是见了,在酒楼见到的。

不过见得第一面,李灵均就差人擒住范知书,吩咐侍卫当众扇了他几十个耳光,直打得他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范知书不堪受辱,高声叱骂李灵均。

李灵均便以侮辱皇室宗亲的罪名将他投进了牢狱。

左寄侠多日不见范知书,心中纳闷,过了七八天,他才从同僚的口中得知范知书入狱的消息。

左寄侠赶忙托了关系去牢狱中探望,却在那里见到险些被打成残废的范知书。

左寄侠心惊肉跳,问他:“怎会如此?”

范知书用一双怨毒的眼睛盯着他,道:“我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左寄侠道:“这又从何说起?”

“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你的十三爷!”范知书背过身,不再理会,捶着墙壁流泪骂道,“左寄侠,认识你算我倒霉。那个人他、他就是条疯狗!小心有一天,他会咬到你身上。”

从知己好友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饶是左寄侠这一等一潇洒的人也不禁有些暗自神伤。

他今日来找李灵均,除了要将自己正是加入铁骑营的好消息带给他以外,更想向他问清楚有关范知书的事。

左寄侠快人快语,质道:“十三爷,范知书他平常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对兄弟同僚也很讲义气。这样的人,到底怎么惹了你?”

李灵均听后,眯起眼睛,声音渐渐沉了下来,问道:“你今夜是为这姓范的才来见我的么?”

左寄侠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想,忙解释道:“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咱们就不提他了。”李灵均推过去酒壶,“喝酒。”

左寄侠:“……十三爷,你将我的朋友打成那样,竟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吗? ”

左寄侠鲜少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跟李灵均说话,后者一听,当即冷笑一声,道:“你的朋友?——好极了。他没有惹我,我就是瞧‘你的朋友’不顺眼,想打就打了,这个解释你满意么?”

“你!这算什么解释?”左寄侠轻怒道,“看人不顺眼,就要赶尽杀绝,就要断送别人的前程,轻易将人往死路上逼?!”

李灵均捏紧酒杯,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道:“流放是知府判的,那姓范的倘若要真寻死,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有么关系?大哥,在你心里,难道我还比不上他?现在你要为了一个外人跟我置气?”

左寄侠嘴拙,跟他说不通道理,大叹道:“这怎么就成置气了?你如今在朝中握着好大的权柄,更该宽以待人。看人不顺眼就要打打杀杀,你这样,简直禽兽不如!”

他将李灵均视为亲人才敢如此教训,不料“啪”地一声响,李灵均将酒杯重重摔在石桌上,怒喝道:“左寄侠,你放肆!”

左寄侠怔了怔,一下茫然失措起来,“放肆”二字像把利剑一样往他心口上扎。

李灵均这话说出口便后悔了,两个人再争吵也好,也不曾这样分过尊卑君臣。可面对左寄侠,李灵均又不肯轻易认错。

他上前,一把揪住左寄侠的领口,将他逼到亭柱上。

李灵均盯着他的眼珠在不断颤抖,咬牙,低声骂道:“你放肆,你放肆。”

这一句,更似埋怨与控诉。

李灵均道:“你要我宽以待人,可在上京,何人又宽待过我?”

“我顶头上的那些皇兄,他们何曾把我当作亲人?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宫中过怎样的日子?你以为我能坐在这里靠得是什么?靠得是宽仁?”

他连声诘问,把左寄侠问住了。

李灵均道:“不是的,左寄侠,我靠得是狠心!我需得让上京所有人知道我不好惹,他们才能尊着我、敬着我!因为他们不敢轻视我了,你的日子才会好过。”

左寄侠哑然道:“十三爷……”

李灵均道:“结果我在你眼里,就成了禽兽不如?我与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为一个范知书来质问我?”

“……”

“你当那姓范的是知己,可知他在背后怎么笑话你?”

那日在酒楼,范知书与好友喝酒谈天,背地里讥讽起左寄侠。

范知书笑他出身低贱,又粗俗又不识字,如今却有机会到铁骑营任职,全要仰赖李灵均的赏识与提拔。如果不是有李灵均的情面在,他看一眼左寄侠都嫌脏。

与他同座的好友便出声奉承,正是如此,左寄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范公子相提并论。

不堪入耳的话,李灵均点到为止,未曾一一告知。

得知自己在范知书眼中竟然如此不堪,左寄侠震惊了一会儿,竟也没有太难过,倒是知道李灵均是为给他鸣不平,才差人打了范知书,他心中又是宽慰又是内疚。

左寄侠歉然道:“你早告诉我不就好了,为何还兜这么大的圈子?说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大哥能不生气吗?”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李灵均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左寄侠,“你对他好,我很不开心。”

左寄侠大概理解不了他这种心思,继续劝道:“行了,他横竖不过讽刺了我两句,罪不至此,你高抬贵手,就放过他吧。”

“……”

看软的不行,左寄侠就来硬的,故作严厉道:“念奴,如果你总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大哥第一个不饶你。”

李灵均似是投降了,小声问:“怎么个不饶?”

左寄侠:“……”

他没想过。从没想过。

扪心自问,谢玄度来这幻境当中是为了正事,无意窥探他人**。

他虽然站得近,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差,但绝对没有这种爱听墙角的癖好。

只是看这李灵均对奔狐将军的态度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且这种别扭,谢玄度还似曾相识。

正当此时,谢玄度忽然听见“砰”地一声,亭上飞檐裂开一角,瓦石滚滚落下。

谢玄度以为有什么东西砸在亭子上,然而亭子塌陷,里面左寄侠和李灵均二人竟然毫无反应。

谢玄度心道:“不妙!”

不是亭子,而是整个幻境突然开始崩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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