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清极不知寒(四)

谢归和梅开云都还是少年郎,不知愁滋味,哭闹过一场,天大的事也会过去。

梅开云果真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进食、拿物等等,干什么都用左手,一闲下来,就对着剑谱研究左手剑法,为此还闹出了好些笑话。

谢归见梅开云出糗,免不了开怀,也就渐渐忘却了失臂之痛,尝试着振作起来。

两日后,宋轻舟率先出关。

此次炼丹耗费他不少精元,因此出关以后,他就直奔药庐,为自己抓了一副滋阳补元的良药。

宋轻舟的亲信赶紧跑到药庐,将谢玄度押送弟子上山的事对宋轻舟一一道来。

而后,这名亲信道:“我确定那师弟是听从了您的命令、下山过问罗家事时被抓的,许是……许是让谢公子撞见了。”

宋轻舟一惊,“当真?”

“错不了。师弟现在还被关在柴房中,唉,这谢玄度设阵的本事也好生厉害,旁人轻易靠近不得,我本来想进去看一眼师弟,始终没寻着机会。”

说到这里,此亲信又不免愤慨道:“本来想让开云师弟出面主持公道,谁料那小子胳膊肘竟往外拐,只听谢玄度的话,根本不管同门死活,这些日又顾着与那名谢家子弟一块玩耍……哼,日后要是让这种不成器的孩子接任宗主一位,那我们折梅宗可还有前路么?”

宋轻舟道:“开云师弟早被师父宠惯坏了。”

“折梅宗的未来还是要看大师兄您的……”亲信本要吹嘘一番,一不小心对上宋轻舟瞥来的眼神,立刻收住话锋,低头道,“总之,我怕谢玄度不多时就要来跟您对质,您一定早做准备。”

宋轻舟瞧了一眼外头的天,问道:“如今几时了?”

“酉时。”

“天快黑了啊……”宋轻舟从容地理了理袖口,道,“既然谢公子是来见我的,那就请他到药庐来吧。还有,他日后就是我折梅宗的贵客,必要以礼待之。”

“可是他……”

“别担心,我自会处理。”

谢玄度这厢一听宋轻舟出关,立即牵上那去祸害罗家的弟子去问罪,路上正与宋轻舟的亲信撞了个正着。

对方按照宋轻舟的吩咐,恭恭敬敬请谢玄度到药庐中去。

谢玄度听后,心道:“好个‘坦荡君子’,这种关头也不藏不掩,倒真想听听他如何辩白了。”

进到药庐中。

宋轻舟穿一身白袍,衣袍上以淡紫色云纹滚边,他面若白玉,身似青松,端的是君子气质。

见谢玄度进来,宋轻舟不慌不忙地服下手中那枚丹药。苦涩的药意顺着舌根淌进喉咙,他略闭了闭眼,暗暗运化此药的药性。

谢玄度将那名在罗家作恶的弟子一脚踹到宋轻舟面前,顺手解开他的五感。

那弟子早就吓破胆,眼看自己终于能说话了,膝行至宋轻舟脚下,抓着他的袍角道:“师兄救命!师兄救命!”

谢玄度开门见山,直接问:“罗家客栈的事,是要我问?还是你自己交代?”

宋轻舟坦诚道:“明郎,罗家之事是我的命令,师弟不过依命行事罢了,你可否先放过他?有什么罪责,大可直接来问我。”

谢玄度俊眼一眯,松了手中绳索,道:“你肯承认就好。”

那弟子见谢玄度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一时大喜过望,又恐谢玄度反悔,登时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药庐。

此刻,庐中只余下谢玄度和宋轻舟两人。

宋轻舟抬手,请谢玄度坐到那张太师椅上。

谢玄度坐下,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轻舟淡淡一笑,道:“花间仙府谢氏家大业大,想必从不会因银钱这等俗务烦扰。可是我折梅宗却不比谢家有家底,宗中上上下下每个人的开销用度都要用钱。

你又是了解我师父那个人的,整日里痴迷医术,乐善好施,从不考虑宗中账务还能否撑得住他那两袖子的清风。以前师娘在世时,尚且有她打理中馈,账目不算难看,自她去世以后,折梅宗就逐渐入不敷出,若不是我还懂得一些敛财的门道,你以为宗中还能如眼下这般气派吗?”

“所以你就去搜刮百姓?但凡拿不出银钱的,就要割掉舌头,废去双手双脚?”

宋轻舟望着谢玄度,忽然一笑,模样还是温文的,只他这笑意诡谲,平添了几分阴郁之感。

“明郎,你怎会这样说?”他反问,“如果不是你替他们出头,我本不用这样赶尽杀绝的。”

谢玄度眉心一皱。

“他为什么会被割掉舌头?因为他多嘴啊。”

宋轻舟笑容愈深,他站起来,走到谢玄度面前,双手杵在太师椅两侧的扶手上,将谢玄度困在臂间,俯身,一点一点逼近他。

宋轻舟道:“折梅宗护佑一方百姓,令他们安居乐业;百姓也需要供奉折梅宗,让折梅宗可以长久地延存下去,这有什么不对吗?原本罗掌柜交不上礼钱,顶多是被斥责几句,或者供我外门弟子耍耍乐子,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可你为他打抱不平,坏了我定下来的规矩,倘若以后人人都像他一样不肯缴纳礼钱,我折梅宗还怎么立业?”

“这么说,你害人,还是我的错了?”

宋轻舟却摇头道:“那也不然,我知道,明郎你的脾性一向如此,谁若是受了苦,你定然不能坐视不理。”

宋轻舟常年以气味辨别药材,因此嗅觉灵敏得很,此刻闻着谢玄度身上有淡淡的梅花香气,不由地心神摇荡。

想起当日在抱风山脚下的客栈中初见,谢玄度吃醉酒,依着阑干,抱着三弦琴,唱得那一首《探西厢》。

他活到这样的年纪,五大仙府的世家公子多数都见过,却不见他们当中有哪个人的逍遥风流能与谢玄度相比的。

宋轻舟无法不仰慕谢玄度,不对,或许应该算是爱慕。

他说:“这事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那罗掌柜倒霉好了。左不过一个市井小民而已,明郎,你何故为了他们与我不痛快?咱们结识以来,我对你难道不好么?”

谢玄度额角狠跳了跳,折扇一转,抵住宋轻舟的肩膀,仰头,冷冰冰地望着他:“离我远一点。”

宋轻舟非但不听,还越发得寸进尺,抬手撩起他一绺发丝,握在掌中。

他痴痴地说道:“我若同你说,这般严惩罗掌柜,还因我多了一份私心,这份私心就是你……你会怎么想我?”

宋轻舟最恨的还是罗掌柜在谢玄度面前说了他的不好。

“与我何干?”谢玄度道,“我还真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贪得无厌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梅敬亭过寿,你要收礼钱无可厚非,可一张口就是五百两,拿不出便动辄打杀,这什么狗屁规矩!”

他眼里的鄙夷和嫌弃不加掩饰,那么尖锐,那么浓烈,一下就刺痛了宋轻舟的心。

谢玄度再道:“还有,别唤我明郎,你算什么东西?”

宋轻舟握紧拳头,喷薄的怒意几乎快要扭曲他的面容,可他强忍着。

对待羞辱,他一向能忍。

没多久,宋轻舟就渐渐松下拳头,立起身来,勉强笑了笑:“以大公子的身份,现在看不起我也是寻常事,待我当上折梅宗宗主,总能让你另眼相待。”

“我谢玄度看人,从不看他的门户与出身。名门正派亦多宵小之徒,邪魔外道也有侠义之士。宋轻舟,我与你做不成朋友。罗家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梅宗主,你是他的爱徒,如何处置,且由他做主罢。”

谢玄度起身,转腕将折扇敛到腰际,负手,欲要离去。

宋轻舟忽然道:“可惜,怕你再也见不到师父他老人家了。”

谢玄度一疑,转身望向宋轻舟,“你说什么?”

宋轻舟拿起一侧的宝剑,一寸一寸抽出来,刃身与剑鞘摩擦出泠泠清鸣。

他眼里沉着阴郁,道:“明郎,你真不该折回半峰雪来。原本这一切跟你没关系的,我也不想伤你半分,可你刚才那一番话着实薄情了些,是你逼我的……”

谢玄度看他的长剑,笑道:“敢在我面前拔剑的人很少。”

宋轻舟道:“若是平常,我定然不敢,可你忘记我曾为你诊过脉么?虽然不知缘由,可你脉络当中灵力滞涩,现在怕是连运剑都不能得心应手吧?”

谢玄度道:“对付你,难道还用倾尽全力?”

宋轻舟一抬眼,再道:“那如果我服用了凝元丹,值不值得你倾尽全力?”

谢玄度挑起眉峰,想到刚进门时,就见宋轻舟就服用下一颗丹药,想必就是凝元丹了。

他不敢再轻敌,手慢慢地按在墨骨折扇上。

就在此时,屋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沙啦沙啦”的微响,像是某种庞然大物匍匐爬过瓦片时发出的声音。

糊着碧纱的窗棂上浮现了一抹阴影。

扑地一声,仿佛来了阵狂风,猛地击开窗扇,一个巨大的蟒蛇头探进屋内,朝着他们奋力咆哮一声!

谢玄度一惊,这不正是出现在寿宴上捣乱得那只紫色巨蟒么?

巨蟒身上的紫色鳞片如同水波纹一样漾起,窸窸窣窣地爬进来,仰起上身,立在宋轻舟的身后。

蛇瞳收缩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玄度。

宋轻舟对此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他挺起长剑,指向谢玄度,温柔地说道:“明郎,好好看着我,看我怎么胜过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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