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清极不知寒(七)

谢玄度心道,梅敬亭和李三娘是修真界出了名的神仙眷侣,两人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好姻缘,成亲以后更是恩爱,怎的焦尾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刚暗道一句怪哉,就听远处的梅敬亭承认道:“是我。”

谢玄度大惊。

焦尾眯起眼,手已握上那柄锋利的骨刀,再问:“为什么杀她?”

梅敬亭沉默片刻,憔悴狼狈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丝苦笑,笑意很快就化为嘲讽,反问他:“你不知道么?”

焦尾既然来寻仇,心中早有答案,无外乎三娘与他的旧情被梅敬亭知晓,这人贵为一派宗师,怎能忍受妻子的背叛与羞辱?

人人都道李三娘是难产而亡,焦尾不信,当是梅敬亭在一怒之下杀了她。

焦尾怒火中烧,刀尖朝向他:“好!梅敬亭,你还算敢作敢当,今日本尊来替三娘报仇,你可有怨言?”

梅敬亭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态度从容道:“你刚才答应,不伤我门人。还有我儿开云,稚子无辜,他又是三娘的骨肉,望你放他一条生路。”

“不能放!”

宋轻舟喊着,提剑从后方人群当中出来,他看向焦尾,道:“咱们说好的,你只取梅敬亭的性命,其余的人皆由我来处置。”

梅敬亭原本看宋轻舟出现,心里一动,以为这孩子想护佑师门,莽撞现身要与焦尾拼命,但听得他这几句话,焉能还不明白?

折梅宗结界森严,精通机关术的太行薛家又给他送来一只玄铁傀儡守山门,就算是焦尾,想要杀上折梅宗,也没有这般轻易,除非宗中出了叛徒,与他们里应外合。

梅敬亭一时心如刀割,道:“轻舟,你糊涂了……”

宋轻舟讥笑一声,“糊涂?我看你才是越老越糊涂!”

他慢步走到梅敬亭面前,道:“你始终不肯把《太玄龟册》里的炼丹术教给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阻挡着我修炼,想让我给你、还有你儿子做一辈子看家的狗!可我早就受够了……受够了被人瞧不起,受够了一辈子仰视你们这些名门世家出身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梅敬亭试图辩解,又知已经无用了。他们的误会不是来自外人挑拨,而是在日久天长的相处间,他的一举一动让宋轻舟以为如此。

梅敬亭道:“那你也不该勾结狱界的人……与虎谋皮,怎会有善果?你知不知这人,他生前号称‘忠威将军’,一身铁骨,遭人出卖才会死在沙场之上,平生最痛恨叛徒,你以为这样的人会放了你?”

“还想挑拨离间?”宋轻舟轻哼,“少说这些无用的!梅敬亭,只要你肯将《太玄龟册》交出来,我可以念在咱们师徒多年的情分上,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焦尾在后方冷声道:“或许,你该听你师父一言。”

宋轻舟一时惊诧,分辨不出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甫一转身的工夫,那把万骨枯就已从他胸口刺入!

梅敬亭大呼:“轻舟!”

瞬息万变的转折,让宋轻舟始料未及。惊惧之下,他立即倒转剑锋向焦尾挥去,可焦尾的动作更快,唰的一声收回刀,刀尖勾连出大块血肉,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万骨枯饱饮了鲜血,转眼间,刀刃上又恢复得干净如初。

宋轻舟猛地吐出大口鲜血,捂着胸前的血窟窿跪倒在地,震惊地看向焦尾:“……什么?为、为什么……是我帮你……你不守承诺……”

焦尾的两只眼瞳已经完全异化成金色,神色极为冷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轻舟,说:“折梅宗的人,我要杀便杀,要不杀也不杀,用得着你个叛徒来指手画脚?本尊跟你合作,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这和本尊讨厌你并不矛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宋轻舟难忍心口疼痛,仰头倒地。

梅敬亭几乎是爬了过去,慌乱地将宋轻舟抱在怀中,去察看他胸膛的伤势,“轻舟,孩子……孩子……”

宋轻舟躺在他怀里。两人离得很近,他得以看清梅敬亭的面容,他看着那个一向严厉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师父居然有了痛心与懊悔的神情。

梅敬亭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感受到那一丝丝凉意,宋轻舟才意识到,梅敬亭在为他哭。

宋轻舟从小就没有亲人,除了梅敬亭,这世上没有谁抱过他,也没有谁为他哭过。

不知怎么,想起遇见梅敬亭那年,他才七岁,想在画舫上讨口饭吃,便跟管事跪着求来一份端茶倒水的活计。

那日他负责伺候两名李家的外门弟子,因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修仙之人,看他们那把雪白的仙剑看呆了神,一时失手打翻茶水,烫红其中一人的胳膊。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又气又怒,猛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甩到地上,这不算完,又朝他肚子狠狠踹了两脚。

他口里骂道:“狗娘养的不长眼是不是!伺候大爷也不当心,让掌事的过来,看我不剥了这小子的皮!”

掌事的来了,也不管他的死活,只顾给两位仙长赔罪,把他从地上揪起来,直言道:“仙长要打人骂人岂不容易?只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他当时恐惧地浑身颤抖,此后就听梅敬亭的声音就从珠帘后传来:“打翻一盏茶水,就要赔你一张人皮,你们替李家做了笔好买卖。”

那两个外门弟子一听是梅敬亭说话,当即吓得不敢出声。

他们是李家的外门弟子,可梅敬亭却是李家未来的乘龙快婿,又是一宗之师,身份地位都有云泥之别。

他们赔罪道:“姑爷,我等玩笑话,污了姑爷的耳朵……”

梅敬亭:“还不快滚?”

“是是是,这就滚。”

说罢,两人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梅敬亭掀帘出来,见宋轻舟满身都是伤,就脱去自己的外裳,将他裹成一团,贴在怀里,带回了折梅宗,收为弟子。

他知自己姓宋,没有名字,“轻舟”二字还是梅敬亭为他起的,轻舟已过万重山,意为“历尽艰险,前途无量”。

小时候梅敬亭还会抱着他去摘梅花,或者带他上山采药,下山后两人守着泥炉煎药,梅敬亭经常顺手烤一些干果蜜饯给他吃,有时他不爱喊他师父,就喊他阿爹……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宋轻舟将这些事都淡忘了,李三娘死后,梅敬亭性情大变,加上又有了梅开云这个亲生的儿子,梅敬亭便不再如当初那般疼爱他。

宋轻舟嘴里溢出血沫,死死抓住梅敬亭的衣袖,恨意难平地说:“你这时又假惺惺地哭什么?为什么从前不多疼疼我,啊?你眼里明明只有你的宝贝儿子,只有梅开云,师父!师父……”

他说话越来越费力,眼角一下滚出热泪,宋轻舟那一口怒气也随之消散,他似是后悔,似是质问,悲声道:“……阿爹,你怎么不多疼疼我?”

看着他死不瞑目,梅敬亭心如刀割,手掌来回抚摸着宋轻舟的额头。

谢玄度知道宋轻舟死了,下一个就会轮到梅敬亭,他时间不多,可眼下实在找不到机会突袭。

此时,他忽然听见身侧不远处有野兽的呜咽声,有些耳熟,忙追过去。

就在那一重重黑影处,谢玄度见谢归和梅开云倒在地上,准确来说,是谢归合身扑住了梅开云,左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出声。

狸奴也在,牙齿咬住梅开云的裤角。

梅开云剧烈挣扎着,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大喊着:“爹,爹!放开我!我要去救我爹!”

这一声声叫喊都被谢归捂得没了声音,谢归满眼通红,又低又急地劝道:“那是狱界的大将,你不是他的对手,去了就是送死!”

梅开云眼中盈满了泪水:“就算死我也要跟我爹爹在一起!”

谢玄度一出现,谢归没看清是他,立时松了左手,拿起掉落在一旁的剑,直接向谢玄度刺去!

谢玄度拿自己的剑一挡,“是我。”

“谢玄度?”

谢归一分神,就被身下的梅开云掀开。梅开云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拼命往梅敬亭的方向跑去。

谢玄度一把拦住他的腰,在梅开云喊叫之前,抬手一掌击在他的后颈,将他劈晕。

谢归看梅开云昏过去,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玄度沉下脸,“救他的命。”

他抱起梅开云,将他放到狸奴的背上。

这只金睛白额虎是张人凤所赠,谢玄度颈间还戴着缠金扣,狸奴闻见熟悉的气味,变得乖顺起来,低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谢玄度害怕焦尾会对梅开云不利,对谢归说:“现在还有骷髅兵在宗中搜捕,这白额虎是头灵兽,应当能认得路,你带上开云先走。”

他顿了顿,暂时想不到哪个地方绝对安全,不过他很快想到一人,继续道:“去真君庙找左前辈,他一定会帮这个忙。”

说着,他将谢归也抱上去,让狸奴驮着二人。

谢归张了张嘴,艰涩地开口问道:“那你呢?”

谢玄度不言,将自己的剑换给谢归,谢归诧异地握住他的剑,剑柄上还残存着他掌心的温度。

这是一把木剑,拎起来轻巧非常,但剑中灵力充沛,一早就养出了剑灵。

剑灵不会轻易认主,不过这剑到了谢归手上,他能明显感觉出这剑灵与他体内的真气连绵不断,并不排斥。

谢玄度道:“我去救人。”

“可是你……”

谢归担心他不是焦尾的对手,可不等他说话,谢玄度不知对狸奴下了什么命令,狸奴驮起两人,调了个头,飞快地往山下冲去。

谢归险些从虎背上颠下来,只得俯下身,压着梅开云,死死搂住狸奴的颈部。

他心焦,想那谢玄度一人怎可能杀得过焦尾手下这么多人,忍不住回头,与谢玄度遥遥对视了一眼。

谢归看到他左眼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泛起金色的光。

从前谢玄度屠戮谢家同门时,也是这般人不人、邪不邪的模样。

谢归一咬牙,暗恨道:“我担心他作甚?这样的半邪,死了才好!”

谢玄度目送他们离开后,便转身走向藏经楼。

步行中,他想起此前在张人凤口中得知,狱界上下正在搜捕他的行踪,为了什么邪无极的传位密令……

纵然谢玄度还不知道其中曲折原委,但想来自己在狱界面前还是有些价值的,就是不知道这样的价值能不能抵得过梅敬亭一条命。

梅敬亭怀抱着已经死去的宋轻舟,仰头闭眼,准备迎接焦尾砍下的这一刀。

谢玄度立时喊道:“住手!”

一众骷髅士兵与焦尾同心同识,瞬间警觉起来,齐齐地将刀兵对准谢玄度的方向。

谢玄度将自己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丢下,飞快地举起双手来。

他眼睛漆黑雪亮,一小步一小步挪过去,对焦尾说:“别紧张,别紧张,我投降了。”

焦尾循声看过去,就见到自己平生最讨厌的一张脸。

他嘻嘻一笑,道:“小焦焦,是我,谢玄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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