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惊鸿照影(四)

李湘神吓得昏迷不醒,两个仆人背他又费劲,谢玄度既碰着了此事,也不能坐视不理,便把自己的轿辇借给他使,自己一瘸一拐地登上破帽儿山。

中途李湘神醒来,得知出手帮忙的是谢大公子,还见这人分明腿上有伤,竟愿意将轿辇借给他坐,心里感激,用双手捧住谢玄度的右手。

李湘神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道:“哥哥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我、我……”他说着,从包袱里倒腾一把出匕首,递给谢玄度,“这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把匕首,名唤‘小先锋’,送给哥哥,就当报哥哥今日之恩情。”

谢玄度没想到举手之劳还能收到回礼,也不拒绝,收下小先锋,喜道:“小事,小事。往后我们就是同窗了,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

后来入书院,谢玄度看到李湘神给每一位不认识的同窗都送了一把兵器,有的是长剑,有的是银鞭,脸上全是讨好怯懦之态,谢玄度再看看自己手里这把小先锋,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李湘神送完见面礼,一眼瞥到谢玄度,又是笑脸逢迎:“哥哥要不要去我屋里喝一杯茶?”

谢玄度当时年少,又是个直爽性子,就把小先锋递还给李湘神,道:“施恩不图报,本来就是随手帮忙的事,你的谢礼太贵重,我承不起。”

李湘神眼睛一红,似是要哭出来,问:“难道哥哥不喜欢?”

谢玄度道:“是啊,人人都有的东西,我不喜欢。”

李湘神才知谢玄度在气什么,抹了抹眼泪,道:“哥哥误会了,那些都是李家制剑坊出来的俗物,这小先锋却是我自己做的。我用一块百年的雪铁,烧化成铁汁后,再融入火岗石,这样出来的材质比玄铁都要坚硬,可以削得薄如蝉翼,比一般的匕首还要轻巧许多,上天入地也就这一把了。哥哥,你对我有恩,我对你是真心的,怎会随便拿一件东西糊弄你呢?”

谢玄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滚滚滚,什么真心不真心的,我肉麻!”

李湘神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那你还生气吗?”

谢玄度哼哼两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想来这小先锋真是出自他手,也就不生气了,说:“你送那么多礼,人家不见承你的情,这种方法是换不来尊敬的。”

李湘神道:“我不要人家的尊敬,只要不欺负我就好了。”

谢玄度正疑心,你李家好歹是大家族,谁敢欺负你?

碰上李湘神的两个仆人过来,叮嘱他:“七公子,您该吃药了。”

说着,他们奉上一个小瓷瓶,取出一粒丹药,递给李湘神。

李湘神像吃惯了的,拈起来往嘴巴里一丢,跟吃糖果一般咽下肚。

谢玄度看李湘神吃药如同吃饭,似成了寻常事,就问:“你是得了什么病?”

李湘神道:“让哥哥见笑了。我从娘胎里带出来一身的不足,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就连下地走两步路都要喘上一喘,更别说习剑修炼,家中兄弟姊妹大都看我不起。”

简而言之,就是天生的废柴。

谢玄度不断摇头道:“既是兄弟姊妹,就该互相照应才是。我家里有个弟弟,跟你一样大,我瞧他就惹人疼得很。”

李湘神道:“我家里兄弟姊妹都是很厉害的,瞧不起我也应当,谁让我是废物?”

谢玄度:“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能习剑,不是还有铸剑的好本事么?我看……”

李湘神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哥哥不用安慰我!我早就认清现实了,我就是废物!”

谢玄度:“……”

谢玄度看他对废物二字并无任何反感,不仅不反感,还格外自豪,也就不多言了。

李家子弟中入九鼎书院的,还有李湘神的一个弟弟,也就是李家最受家主疼爱的小儿子李世杰。

谢玄度与这二人同一间房舍,李世杰不把谢玄度放在眼里,更别提李湘神,一口一个“小废物”、“小打铁的”这样唤他,明明是弟弟,却经常使唤李湘神做这做那、买东买西。

李湘神也不嫌他目无兄长,凡是李世杰吩咐,他都照办,从不敢忤逆。事情办得不满意,李世杰吼他,他吓得直打哆嗦,忙赔罪道下次一定办好。

如果赶上李世杰心情好了,就会放过李湘神;心情不好,就赏李湘神两个耳光。

最严重的一次欺负,乃是李世杰趁着下山捕猎凶兽之时,将李湘神推到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又用法力封住坑口,困住李湘神,让他爬都爬不上来。

到了晚上,学生回到九鼎书院,没人见到李湘神。

谢玄度在狩猎时猎了一头会吃人的獠牙毛猪,本要割了后腿分给李湘神吃,却怎么也寻不见他。

去问李世杰,李世杰只管得意扬扬地笑,只说自己不知道。

谢玄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他哪里是不知道,怕是李湘神失踪一事,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很快,天下起瓢泼大雨。

李湘神的仆人出去寻了一圈没寻到,回来身上都淋透了,用袖子抹着眼泪,跟谢玄度哭道:“没找到公子,他本就体弱,再不吃药会有性命之忧,他要是有事,我们怎么跟家主交代?”

就连李湘神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仆人,在他生死未知之际,也只是担心李湘神死了,自己会被家主责罚。

谢玄度替李湘神难过,也替李湘神愤恨,便一手抓住李世杰,用小先锋抵着他的颈子,威胁道:“说,你把湘神弄到哪里去了!”

小先锋果然锋利,就在他脖子里蹭了那么一下就见了血,李世杰吓得吱哇乱叫,嘴里怒骂道:“谢玄度,你敢这么对待我!”

谢玄度虽然当时年纪轻,但欺负一个李世杰欺负得手到擒来,厉声道:“平日忍忍你就罢了,现在湘神生死未卜,开不得这样大的玩笑。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敢不敢用这刀剥了你的皮!”

“我是我爹爹最疼爱的小儿子,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放不放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啦,你又怎么知道?可巧我今天刚猎了头獠猪,回头有人来审,我就说你来逗弄獠猪,本事不济,给它吃了,谅你家也拿我没辙。”

“你,你就是个无赖!”

“过奖过奖。”谢玄度眼神一冷,“还不快说!湘神在哪里?”

李世杰总归年纪还小,受不得这样大的威胁,哭哭啼啼就把事情交代了。

谢玄度让他带着自己去找,从林子里找到那个大坑时,雨水已经淹到李湘神的脖子。

谢玄度忙劈开封在坑口上的结界,一头扎进去,将李湘神从水里捞了上来。

李湘神身体本就不好,被困了一整天,又被淋成落汤鸡,大病了一个月才好转过来。

谢玄度时常来照顾他,知道原来一个人生病竟然是这么苦痛的一件事,李湘神要喝药,喝完药就又会吐,吐到最后只能呕出褐绿色的胆汁。

看他这样,谢玄度更生气,直说要带李湘神回李家告状,届时他来作证,就说李世杰欺负他。

李湘神摇摇头道:“即便真说了又能怎么样?总归我没死,世杰挨一顿鞭子,此事也就揭过去了。从前也不是没告过,可他回过头来,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人。”

他害怕病,也害怕疼,更害怕自己一旦反抗,只会招来对方的报复。

谢玄度气得乱蹦,“岂有此理!”

李湘神性格懦弱,遇到这种事,笑一笑挺过去,也就算了,始终不敢出头。他自己都不敢,还拉扯着谢玄度,也求他别再追究此事。

谢玄度不好违逆他自己的意愿,平日里就只能多护着他一些。

好在李世杰自从被谢玄度吓住一回,往后乖顺了不少,不再有事没事欺负李湘神了。

李世杰不欺负,书院里其他学生见李湘神好欺负,也对他颐指气使,李湘神从不言语,一直默默忍耐。

谢玄度对李湘神这个朋友真是恨铁不成钢,好多次同他说,做男人就该要顶天立地,如果见事就躲,遇事就忍,总屈居他人之下,一味懦弱后退,又怎么能行?

而且要他强硬起来,也并非是要他去欺负别人,只是不让别人欺负而已。

李湘神始终不肯,一问就直摇头,连连道:“我怎么能行?这如何使得?”

谢玄度寻思李湘神性格如此,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可他没想到,兔子急了也有咬人的时候,何况是人?

那天,谢玄度见天清气朗,正适合逃课,就拉上李湘神,打算下山去,到清都城中的乐坊听听曲,会一会佳人。

李湘神本来不敢逃课,可他这人平日里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制造兵器以外,就喜欢养养花草、听听戏曲。一听谢玄度要去听唱曲儿,壮了壮胆子,就跟他去了。

不巧从后院翻墙时正碰上李世杰等人,李湘神懦弱怕事,一般见到李世杰就会绕道走,那天也是,远远瞧见李世杰,李湘神忙扯住谢玄度的袖子,非要换一条道走。

谢玄度心里不快,道:“有我在,你怕他干什么?”

李湘神道:“我就是怕啊,我就是怕。好哥哥,听我的,我们换一条道走罢。”

那头李世杰等人似乎谈论到好玩儿的事,捧腹大笑起来。

谢玄度也嫌跟他们争执没意思,心想绕道走就绕道走,正挪了一步,却发觉李湘神没有走,非但没有走,还朝李世杰的方向近了两步。

谢玄度:“怎么了?”

正听得李世杰说:“她有事没事就跑来这荒山野林子里洗澡,不就是想给我们看的么?难道楚家供不起她一个大小姐沐浴?要我说,这是妾身有意,本郎君也要有情才是。”

其他人笑着附和:“李小少爷是看上楚岚君了吧?”

李世杰道:“上次就在冰雪潭,我看见楚小姐的腰比杨柳还要柔细,背上又白又滑。我给她递衣裳,她吓得不敢出来,跟个兔儿一样可怜得很。我跟她说,我不是故意看的,既然不小心看了,一定会负责,以后就娶她回家。她讨厌死我啦,非要剜我的眼睛。我讨厌么?你说,这叫讨厌么?她嘴上骂我,心里可不知有多快活,指不定就等着我下去,与她一同洗呢。”

其他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可惜那天我兄长来看我,仆人催促得紧,否则我定要下水,好好亲热亲热。”

说着李世杰就啧了两声,似乎对当日窥见美人背之事回味不已。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女人,言语多是下流,越是下流越是觉得好玩。

谢玄度听着气愤,心道这楚家大小姐真倒霉,摊上这么个霸王,三言两语就把姑娘家的清誉毁得一干二净。

谢玄度预备教训教训他,不料李湘神走了过去,还顺走了谢玄度腰间的那把小先锋。

李湘神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是,质问道:“你刚才在说谁?”

李世杰一皱眉,仰着下巴道:“关你什么事!”

李湘神的手还在抖,“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在说谁?”

李世杰道:“小废物,你用什么语气跟我说话!别以为有谢玄度,我就不敢打你了,信不信我让爹爹把你踢出家门!”

李湘神咬住牙,纵身上扑,一下把李世杰扑倒在地。李世杰也不是吃素的,掌中汇聚灵力,猛拍向李湘神的胸口。

不料李湘神竟然用小先锋挡住他强劲的掌风,顺势扎向他的手掌。噗得一声,得益于小先锋之利,李湘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扎穿李世杰的手掌,鲜血溅到他病恹恹的脸上。

李世杰第一反应还不是痛,而是震惊,继而因为李湘神转了一下刀刃,血肉被绞起,他痛得狂叫起来。

李湘神再问:“你有没有听懂我的问题?我是问,你到底偷看了谁?”

李世杰痛嚎,不敢不答,“楚岚君!楚岚君!啊啊啊——!你疯了,你疯了!爹,娘!”

跟在李世杰身边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连谢玄度也惊得很久没有反应过来,不一会儿,谢玄度才想起去拦:“湘神!”

李湘神似乎没听见,盯着李世杰的眼睛,喃喃道:“你怎么欺负我都可以,你敢欺负她?你竟敢欺负她……!”

“该死,你真该死。”

谢玄度就看着李湘神拔出匕首,一反手,带着刀刃在李世杰的右眼上轻轻掠了过去,既不快,也不狠,可是小先锋太过锋利,轻轻这么一下,就夺了李世杰一只眼睛。

血流了他半脸,李世杰捂着右眼,就地打滚,不断惨叫着。

谢玄度愣在当场,看着李湘神白衫袍上浸透了鲜血。他用袖子把小先锋擦干净,重新把它收回鞘中,走到谢玄度身边,递还给他。

他闭上眼睛,似乎头晕难耐,用手抵上额头,虚弱道:“快走吧,哥哥,我、我有点晕血。”

谢玄度:“……”

明郎表示有被吓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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