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教学楼背风的角落,一点火星忽隐忽现,小貂沧桑地仰头看天,徐徐吐出口中的烟雾:“你们看出来了吗?”

“啥啊?”声音从脚边传来,小貂低头看去,他的几个跟班此时排成一排蹲在墙角,人手一个手机映得几张脸青面獠牙,手机里不时传来吼叫:“first blood”、“double kill”……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小貂挨个过去踢了一脚,气急败坏道:“我说那个程简!你们看出来他跟繁姐啥关系了吗?”

开黑的时候最忌捣乱,就算是貂哥也够没眼力见儿的了,小弟1号十分不耐烦:“人不是说了吗,那是咱繁姐刚认的大哥。”

小弟2号随之摇晃起身体,即兴RAP:“大姐的大哥叫什么?大姐的大哥叫程简!”

“都给我闭嘴!”小貂压着嗓子,痛心疾首地吸了一口烟:“你们几个啥也不是。”

说起来,他们这些校园小混混能尊称辛繁一声繁姐,那是有原因的。一中考试每次都是按成绩分考场,学霸们在一个班级,其余的学渣们按照渣的等级分散到不同的班级,小貂他们都是最后一个考场里的熟面孔,每回考试都恨不得把卷子叠纸飞机那种。

但是,由于辛繁在高二第一学期开学检测中交了白卷,小貂和他的弟兄们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第一次月考,他们与辛繁在最后一个考场相遇了。

当时辛繁随便写了几道题就趴桌子上睡觉,坐在她后座的小貂看着那张大咧咧摊开的卷子,还以为自己遇见了活菩萨,他头一回儿连蒙带抄地答完了试卷,顺便惠泽了小弟们。

第二科开考之前,小貂主动去跟这位从重点班沦落至最后一考场的菩萨套近乎:

“姐,下一科也借我抄抄呗?我妈说只要我有进步就给我买一件新的貂皮大衣。”

辛繁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到面前这个十月份就开始穿毛领的奇葩,她懵了一瞬,随口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小貂欠嗖嗖地回答:“我给你当小弟,往后你就有一个穿貂的小弟,多有排面!”

他顺嘴胡说,没想到辛繁皱眉认真思考了一下,问道:“你在一中打架斗殴吗?”

“必须的。”小貂吹牛逼。

“出名吗?”

“混混头子,江湖人称貂哥!”

看着对方拍胸脯保证的熊样儿,辛繁打着呵欠点了点头:“成交。”

于是,辛繁顺利带着他们飞升去了第四考场,脱离了吊车尾的队伍,她也就此成为了江远一中混混头子的头儿。

追忆结束,小貂差点被烟烫了手,他随手掐灭,严肃道:“据我观察,程简不是啥大哥,他是繁姐给咱找的姐夫!”

“压寨的那种吗?”

“滚犊子!”

一局王者打完,小弟们终于肯认真听听貂哥的胡言乱语。

小貂说着,眼角露出一丝愉悦,憨笑道:“不过,繁姐八成还没追上,搁那套近乎呢,你们说,只要哥几个把她俩撮合成了,那吴田田不就归我了嘛!”

你想得美!小弟们很想这样说,但是鉴于貂哥人大方,总给他们零花钱,他们决定忍住表达欲,让他继续保持美好幻想。

就这样,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貂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第二天,(13)班体育课,在老师的要求下,体委带着同学们在瑟瑟寒风中绕着教学楼跑了两圈,然后宣布解散,大家各干各的。

天空灰蒙蒙的,并不是个晴天,风一刮,地上的雪粒子啪啪打脸,这种天气没谁愿意在外面活动,尤其是重点班的学生,一大半决定回班级写作业。

程简原本也是一样,冬天教学楼只开一个小门,他绕过小半个操场往班级走,没想到路过装体育器材的小仓库时,不知从哪跳出一个蒙面大汉,哗地一下把他推了进去。

大门重重关上,激起老大一层浮灰,程简给呛得直咳嗽。他睁眼看去,这器材室就是个装破烂的地方,屋子里黑漆漆的,连个窗户都没有。意识到的瞬间,程简手心出了一层细汗,他去推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按在了满是灰尘的门把手上:“喂,外面有人吗?干嘛把我推进来?”

程简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铁门传出去,又被风声吞没,只有门口的两个小混混听见了。小弟1号满脸怒容:“貂哥怎么老让咱们干这种傻逼事?他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

小弟2号一边锁门一边乐呵道:“管他呢,貂哥都给钱了,有事他扛着,咱俩去买点好吃的。”

两人叽叽咕咕地走远了,仓库大门上挂了一把新锁。

仓库里,程简没听见门外的对话,他在门口使劲儿推了一阵,除了摸到一手灰之外什么效果也没有。

毕竟是室外,铁门冰得很,程简指尖被冻得一阵阵刺痛,他把手缩进袖子,不禁皱眉。

体育课属于自由活动时间,没人会注意到他不见了,而且为了体育课跑步,他把手机也放在了班级,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要在这个小黑屋里待多久。

想到这,程简脸色有些泛白,他讨厌小黑屋。

小的时候,程文衍不许他有一点软弱,每当他因为批评掉眼泪的时候,程文衍就会连推带搡地把他关进专门的小黑屋里。那是个杂物间,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说,那间漆黑的屋子仿佛摸不到边际的宇宙黑洞,像深夜,像怪物的嘴巴。

他听着门外父亲的怒骂,叫他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那时候他总是拼命忍着眼泪,小小的身躯趴在门缝那里,他抽噎着不敢回头,仿佛黑暗中有什么就要朝他扑来一样……

正想着,程简听到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他骤然紧张起来,回头的同时,一个模糊的影子猛然朝他扑来!

“程简!”一声清脆声响,程简被推到铁门上,他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去,猝然撞上一对黑亮的眼睛。

辛繁仰着脸看他,笑嘻嘻道:“竟然是你。”

她今天梳了一个丸子头,显得脸型更加纤巧,这个角度看去,她尖尖的下巴就好像戳着他的胸口一样。

不知为何,程简看到她,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他呼出一口气,在一片灰尘起伏中问:“你怎么也在这?”

“小貂让我过来等着的,他说有个惊喜给我。”辛繁后退几步,十分悠闲地四处打量起来,目光掠过脏兮兮的垫子、脏兮兮的篮球排球、脏兮兮的冰刀鞋……最后落在一片脏乱中唯一干净得像月亮一样的程简身上:“没想到,惊喜是你。”

对上她的眼睛,程简心脏不争气地用力跳了两下。他不自在地抬手抹了抹发热的脸,避开了辛繁直白的话:“那个……你有手机吗?门好像被他们锁上了,我们最好早点出去。”

原本干干净净的脸被他指尖抹上了几道灰印,他还不知道,一脸从容淡定的样子,辛繁不禁弯了弯眼角,她故意撩拨,原本就是想看程简的反应,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好玩儿。

既然小貂创造条件,她得抓住机会才是。如是想着,辛繁双手插进口袋,一边把手机关机,一边理直气壮道:“手机?我没带啊,这可怎么办?”

“那我们出不去了。”程简叹了口气,细小的雾气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开,他垂着眼一脸担心的样子,嘴巴抿得紧紧的。

辛繁注意到,程简垂在身侧的手也紧紧握着拳。

他不会是害怕吧?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升起来,她走过去,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就见程简忽然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安慰她:“不过你别害怕,等下节课上课老师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应该会找过来。”

他笃定地说着,脸色倒是仍旧苍白,显得那几道灰印更加明显。

辛繁顿了顿,刚要说出口的猜测拐了个弯儿,她弯着眼睛笑起来:“多亏了你,要是我自己被关在这里,可没有老师会愿意出来找我。”

程简一怔,讷讷道:“别这么说。”屋子里寂静了一阵,他紧攥的拳头松了松,补充道:“不会的。”

仓库阴冷杂乱,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能看清对方的眼睛,辛繁看到程简欲言又止。

她低下头去踩脚边的一个篮球,状似无意地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为啥这个成绩还能上重点班啊?”

被撞破心思,程简耳朵唰地红起来,他连忙否认:“我没有!”这样当面质疑一个女孩子,程简觉得十分尴尬,他向来不愿意做让人难堪的事。谁想,辛繁颠颠地凑过来,一派轻松道:“我可以跟你讲啊,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程简问。

辛繁笑得一脸狡黠,亮亮的眼睛盯着他:“等我讲完再告诉你。”

……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

辛繁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垫子坐下来,还拍了拍身边示意程简一起,结果灰尘大作,两人又一起咳嗽了一阵,最后只有辛繁自己坐着,程简穿着他高贵的羊绒大衣,出淤泥而不染地站在一堆破烂中间。

故事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辛繁双手托腮,语气淡淡地回忆起来:

“其实我之前成绩一直挺好的,可能没有你好,但是我升高中那年考了我们学校的第一。”

江远市一共六所初中,两所高中,没有大学。辛繁考上的是市重点,开学第一天,老师骄傲地宣布:“欢迎大家来到江远市最高学府!”

高一还没有分文理,但辛繁已经展现出极高的理科天赋,她不仅是物理化学双科课代表,更是数学老师的“掌上明珠”,就连她上课打瞌睡,老师也只会说这孩子肯定是昨晚学习太晚了,然后号召大家向辛繁学习。

……唯成绩论的老师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那个时候,辛繁脸皮儿薄,还知道不好意思,后来上数学课的时候眼睛都尽量睁得老大。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如今的成绩应该也在年纪大榜的前几名,然而,变故发生在高一的暑假。

那一天是她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辛繁背着他们订了餐厅,然后分别把他们两个约了过去。

“要是能回到过去,我肯定不会再这么做。”辛繁说着,目光幽幽地看向不知名的地方,似乎透过这间杂乱的仓库,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

其实东北的夏天不会很热,但是在辛繁的记忆里,那一天几乎让人透不过气。她用自己攒了一学期的零花钱,订了市里最豪华的餐厅,她买了鲜花,叫上车缘高沐雪一起布置,把那间小小的包厢装扮得温馨十足。

辛繁还专门把自己数学竞赛的获奖证书摆在了显眼的位置,她一直努力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不想成为父母和好的拖累。

车缘问她:“你确定叔叔阿姨想要和好吗?”

辛繁把一朵月季在花瓶里摆来摆去,满脸憧憬道:“当然啦,虽然我妈总是不让我去见我爸,可是她一个人养我真的很辛苦,而且,每次我偷偷去看我爸,他都很高兴的,还打听我妈的事。”

辛繁想着,不禁笑起来:“我觉得他们两个就是闹别扭,需要一个台阶!”

“知道啦。”高沐雪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相机:“放心,我和车缘肯定帮你记录下叔叔阿姨和好的历史时刻!”

正聊着,辛繁听到楼下响起高跟鞋的声音,她连忙冲闺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车缘和高沐雪把相机架好,匆匆离开。

辛繁确认稳妥后,高高兴兴地出门迎接:“妈妈,这里!”

谁知,站在门口的是穿得一表人才的李秋月,和挽着他手臂一脸娇羞的陌生女人。辛繁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个女人脑袋靠在李秋月肩头,一副如胶似漆的甜蜜样子,她看见辛繁便主动打招呼:“你就是李老师的女儿吧?长得真好看。”她说着,又仰头去看李秋月,莞尔笑道:“眉眼都像你。”

辛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扣进掌心,抱着一丝希望问道:“爸,这个女人是谁?”

李秋月笑眯眯地看了身旁女人一眼:“我同事,你叫阿姨就好。”

那个女人捂着嘴巴笑,娇嗔道:“只是同事吗?”

周遭的声音好像都褪去了,辛繁眼中只有那个碍眼的女人,她不见得比妈妈好看,但是却比妈妈年轻很多,她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存在,不在意李秋月过往的感情,她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充满怜悯地看着她。

就在这个时候,辛钰莲来了,她穿着朴素,连妆都没化,只一眼就看明白了现状。

辛繁听到辛钰莲刻薄的笑,听到她事不关己的嘲讽,她嗓音尖利地讽刺自己的女儿,夹枪带棒地攻击所有人:“我说什么来着?你把你爸想得太好了!还天天整这些没用的事儿,我俩根本不可能和好,他那□□能有一天闲着我都算见着世界奇观了,之前我看你小,都没忍心告诉你说,你爸就是个人渣,当初我怀你的时候他就管不住他那根几把了,个老.逼灯,谁看上他谁瞎了眼了!”

母亲污言秽语地怒骂、女人尖利地哭,几人厮打揪扯一地鸡毛,陈年旧事和新仇旧恨一起清算,辛繁感觉恶心,眼前模糊的人影搅合在一块,像腐烂的水果沤在了一起。只有刚刚摆好的月季还水灵灵地绽放着,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荒唐的笑话,辛繁回身,把自己的获奖证书撕成碎片。

……

“放假之前,我妈和李二狗都答应过我,要是我数学竞赛获了奖,他们就答应我一个愿望。”辛繁仍旧双手撑着脸,眼睛亮闪闪地讲述着,如今她回忆这些,语气已经没有丝毫起伏。

她笑了笑,看向程简:“那个时候,我本来想许愿让他们两个重归于好的。”

“……”

辛繁不开口,仓库里便陷入沉寂,程简没想到辛繁会如此慷慨地把难堪过往一股脑地说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害怕自己的轻描淡写对不起她的信任倾诉。

她看起来好像没有很难过,但是,程简不敢想象她克制的神情背后都隐藏着怎样的情绪,他见过辛繁的眼泪,知道她是个多么会掩饰的人。

“所以……”程简斟酌着开口:“高二开学之后,你的成绩就一落千丈。”

“是啊,可惜已经分完班了。”辛繁无所谓地拍拍手站起来,“算老赵倒霉,要被我这种吊车尾拖累一个学期,好在高三他就解放啦!”

她说得随意,听在程简耳朵里却别扭得很,他上前一步拉住辛繁的胳膊:“你想高三被分出重点?”

“嗯,不行吗?”辛繁回头,直直看着他。

好像触到什么屏障一般,程简疏忽收回手。

他默默地垂下目光暗自谴责自己的冲动多嘴……辛繁怎么想,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呢?

细小的灰尘浮在空中,在微弱的光线下勾画着图腾,辛繁看了一阵,忽然展颜一笑,她扯着程简的袖角,兴奋道:“哎,我们好像不用干等着救兵了,你看!”

程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纤细的指尖划过半空中一道笔直的光线,最后只向高处的墙壁,那里堆满了厚重的体操垫,从地面一直堆到棚顶,隐约有光从缝隙中漏出来。

“那里,垫子后面是个窗子!”辛繁雀跃地看着,晃动程简的手:“我们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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