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子时,扶西轻轻关好房门,一回头,却被立在门外的黑影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里?”扶西本就不指望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着我打晕你?”
献流摇了摇头。
扶西再看他头顶,并无草芽,整个人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应该没变成傻子。
“你要去哪里?”他本是睡不着,难受得紧,出来外头吹风,就碰到蹑手蹑脚的扶西,看着就是又憋了一肚子坏水。
“你吹风?干嘛在我门口吹?”
献流眨了眨眼睛,立时扯开话头:“不需要帮忙吗?”
扶西懒得与他计较,大手一挥:“还不快跟上。”
门口的伙计正在柜台前头打瞌睡,隐约见到两个人影,立时口齿不清地招呼起来:“二位,夜深了,这是去哪里啊?”
扶西朝他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月圆时分,我们出去吸收天地精华。”
伙计挠着头,不明所以,恰好来了两个住店的,他霎时清醒过来,又忙活去了。
“上房啊,有有有!”
“我家主人用不惯你们的东西,全部换新。”
“是是是,您尽管放心。”
“主人,这边。”
扶西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未仔细探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圣湖周围有士兵定时巡逻,整齐的脚步声和着哈欠声传入扶西耳中,她匿在枯乱的杂草后头,紧紧盯着湖心的石台。
她朝献流摆摆手,指着对面:“话说你现在能飞吗?”
献流垂眸:“唤不来云,体术倒是尚可。”他望着自己掌心,这段时日,他能感受到自己修为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恢复。
“走走走。”扶西自然而然地扯住他背后的衣裳,“去对面。”
献流听完不受控制地足尖轻点,雨燕般轻盈的身体略过湖边破烂的栈道,片刻以后停在湖心石台旁边。
约莫是之前隔得很远,以为这石台不过几尺,近了扶西才发现,自己仰着头,才将将看到石台顶上那个纹路不清的杯子。
扶西偏头去看献流。
献流不知怎的,竟能莫名其妙知晓她的意思,他做了会儿没什么实质的挣扎,最后缓缓蹲下身子。
扶西拍了拍他肩膀,十分满意地笑了声:“情势所迫,回去给你换套新衣服。”言罢她便踩了上去。
还算这小贼有眼色。
献流缓缓站起来,稳稳扶住扶西的脚踝,绕着石台避开巡逻士兵的目光。
就着月光,扶西仔细观察起这杯子的模样,大概人的脑袋那样大,外头的花纹显然是被雷电击打过的模样,黑糊黑糊的。
胸口的琉璃瓶子愈发热了,扶西取出来,将其与杯子靠得更近。
“咔咔——”石台上的杯子居然缓缓动了动。
扶西一喜,轻声道:“红生?”
杯子动的幅度更大了。
她立时抬手,一把抓住杯子就要往外拽。
可怜的红生,怎么被做成杯子了呢。
“是谁在那——”
一声长喝惊得扶西立时将手收了回来,湖岸上渐渐有火把聚集起来。
扶西缩起身子,献流半蹲着,两人具是屏气凝神。
扶西满脑子都是怕被发现,要是以前,她拽起杯子乘云而去,不仅不会被骂,留下的身影还能让人称一句“我看见神仙了!”
现下被发现,怕又是吃牢饭。
献流则是轻轻叹气,从前他做什么不是正大光明,如今竟也缩在这里蹑手蹑脚。
扶西听得清楚。
“你看错了吧?大晚上的,巫师们也都歇了。”
“我看见两只猫叠在一起……”
“哎呦,就圣湖现在的样子,里头出现什么都正常,除了鱼!”
话音刚落,他便亲眼看见身旁有一条鲤鱼跃起,落入水中时溅起的水滴凉得他一激灵。
“水?!”
“是水!”
“我真的没有看错,湖心有两个人!”
顺着同伴的手指,那士兵眼看着圣湖中央的杯子中有水喷涌而出,月光下的水波清晰可见。
他差点哭出来。
“天佑加罗——”
“天佑加罗——”
湖边巡逻的士兵放下火把,一排排齐刷刷地跪下,嘴中不停地念叨着听不懂的咒文。
就在方才,扶西刚仰起头,便有一大股水从石台上倾泻而下,浇了她满身,而后是清晰可闻的呜咽。
“扶西,扶西,扶西——”
水越来越来多,巨大的力量将她冲下献流的肩头。
干涸的圣湖已极快的速度充满水,扶西在其中艰难地扑腾起来,差点就被冲上岸了。
“红,红生?”
“扶西——”
哇的一声,水流涌出得更快更多了,不多时就漫过了石台,扶西这才看清,这水流就是从杯子里源源不断淌出来的。
“你在哭吗?红生?”
扶西奋力游过去,轻轻抚了抚杯沿。
红生泣不成声:“终于,终于有人来了。”言罢他又哇的一声哭起来,又把扶西冲开。
扶西又游回来:“你先别哭了,我把你取下来。”言罢她上手就要硬拽,却怎么也拽不动。
“要是能走,我早走了。”
红生依旧抽抽搭搭的:“我被定在石台上了。”
扶西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潜入湖底,想着连石台一起取走,试了两下放弃了。
太重了。
她浮上水面:“你等我想想办法。”
“嗯。”
扶西抬手拍了拍杯沿,就要返回去。
游的途中总觉得哪里不妥,快靠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那小贼不见了。
“还不快浮上来!”她环顾着空旷的水面,破罐子破摔地发号施令,半晌依旧寂静。
坏了。
扶西只好又潜回石台旁细细寻找,不知是不是方才巨大的冲击力,献流已不在原处。
“哎——”
扶西想开口呼唤,忽然想起自己从来都是小贼左小贼右地喊人家,到现在居然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下怎么叫?
无法,她只得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感受真身所在,直到胸口传来阵阵暖意,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根本感受不到。
算了,开膛破肚都死不了,区区泪水,又怎么会淹死他。
正打算睁眼游回岸上去,腰侧却忽然传来一阵有些颤抖的触感,她猛然睁眼,竟恰好看到献流那张逐渐放大的面庞。
月光投进水底,他面上似乎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芒,扶西愣了愣,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小贼长得这么惊艳。
不料献流越凑越近,扶西察觉出不对劲来,一把用手掌按住了他的脸。
献流怔愣着开口:“咕噜咕噜咕噜——”
全是泡泡,看口型看不清,听声音听不清,扶西睁大眼睛,往上抬了抬手臂,示意他游上去。而后自然地挣开献流放在她腰间的手,往湖面上游去。
浮上水面那一刻,扶西长长地舒了口气:“走,从人少那边上岸,被发现就不好了。”
献流满头满脸的水,望着她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扶西双手攀住岸边的石块,腰部用了点劲,另一只手抓住一截干枯的树枝,终于挪到岸上。
还没来得及顺口气,揩揩脸上的水,就有人把她跟个“大”字似的架了起来。
完了,上岸的地方还是没选对。
“神仙,神仙上岸了——”
“神仙——”
“拜见神仙——”
扶西望着脚下迅速移动的沙石,再看向旁边那些举着火把载歌载舞的人,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回头,献流也被人架着举高狂奔,脸色青白交加,比她的还难看。
意识到扶西的目光,他还把头扭开了。
半晌,两人终于被放了下来。
“二位神仙,多亏了你们,圣湖重生湖水,天佑加罗啊——”来人衣着光鲜亮丽,珠宝璀璨,皆非凡品,一看就不是小人物。
扶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四五圈,立时装腔作势起来,她躬着身子微微退后:“都是贫道分内之事,言重了。”
“啊呀!看二位神仙衣着,莫非是从中原来的?”
扶西颔首。
献流十分自觉地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手指微微蜷起,扶西身上湿透的衣裳立时干透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累极了。
众人见状,愈发对二人乃当世神仙这一说法深信不疑,有胆子大的已经跪下来磕头了。
扶西神色从容不迫:“贫道途径加罗,见百姓受旱灾之苦,于心不忍,本欲在深夜寂静时悄悄施法,不想闹了这样大的动静。”
献流抿了抿唇。
原来这衣着光鲜的男子是国主大儿子乌特,素有贤名,他一拍手,立时朝着扶西鞠躬:“加罗有幸得神仙相助,父王已经知晓此事,还望神仙能进宫,让我们好好感谢您啊!”
扶西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些飘飘然了,她竭力按住上扬的唇角,摆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道不求回报。”
按捺不住众人的热情,扶西和献流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登上了去往皇宫的轿辇。
“这位是?”乌特咧嘴笑着,望向献流。
扶西哦了一声:“这是我徒儿。”她脑海里飞快地过着,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名字,于是朝向献流不断挑着眉毛。
献流朝着乌特拱手:“南疏。”
“哦,南疏道长,辛苦你们了。”
献流点点头。
扶西终于放下轿帘,板了太久的身体自在地向后倒去,她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也太凑巧了,等救出小红生,我还得给他讲讲这个笑话呢。”
献流却坐得笔直,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模样。
扶西又立起来,抬着手往他脸前摆了摆:“怎么不说话?”
献流终于肯眨眨眼睛,却不去看扶西:“不知道说什么。”
扶西重重拍了拍他的背,献流剧烈地咳嗽起来,扶西见状马上递过去一杯水。
“你就不是享福的命,明日国主肯定要宴请我们,到时候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数不胜数,你不期待吗?”
献流虚握拳头放在唇边咳嗽两声:“还好吧。”
扶西见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心生怪异,再看看二人之间的距离,说是楚河汉界也不为过。
他刚刚哪里又丢脸了?
又是这副羞愤欲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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