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阴影透过门底的缝隙,在李辛眼底投下浅淡的黑。她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直到黑影离去,楼梯响起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雨下大了。
她知道,那人又将一夜未眠。
李辛感到自己在无月的雨夜中沉沦,她的眼睛很疼,浓烈的色彩一块块化开包裹了她,红的红,绿的绿,绿色的是隔壁教堂满墙的蔷薇藤,红色呢?夏天结束了,蔷薇还在开花吗?
她的耳朵也疼,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是蔷薇荆棘上的一根刺,扎在她彻夜哀嚎的神经上。
终于,下楼的脚步声渐渐隐没。
李辛起身,久违地打开窗户,夜雨喧哗,大片大片蔓延的绿色蔷薇藤闯入眼睛。她伸手想要碰触一片叶子,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她右手连忙捂住嘴,左手手指紧抓着窗沿,全身抵靠在窗台,呛出了满眼的泪。
浓烈的色块再次如油墨般化开。
从小到大,李辛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爸妈的离世。
家园的沦陷。
姐姐的抛弃。
身体的病痛。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她曾无数次祈求得到神明的答案。
在圣菲利克斯教堂;
在黄昏大道神像前;
在玩偶之家那间总弥漫着木头气息的窄小忏悔室里。
她低头跪坐,膝下的软垫磨损,光线透过高处那扇色彩晦暗的玻璃彩窗,落在木地板上割出一块一块的斑斓色块,尘埃和时间一起流淌。父亲大人的诵读声低沉平缓,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神说,万物皆有定序,生死各安其位。苦难是通往神国的阶梯,牺牲是灵魂最高的奉献。
神说,太阳所及皆是我的秩序,凡苦难者,我与之同行……”
她虔诚地听着,试图从那古老而威严的语句中寻找一些慰藉,一些解释。可当光斑从左脚移到右膝,诵经声歇,她抬起头,眼前只剩下彩绘玻璃上神明模糊而悲悯的面容,雨水蜿蜒,像在哭泣。
她心里下着一场持续了十年的滂沱大雨,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她懵懂俯身跪拜,额头紧贴着地面。
她失力跌落在地,额头紧靠着墙壁。
稚嫩的童声穿过久远的回忆与少女的呢喃重叠,在耳边响起。
“神啊,为何你的仁慈,从未照耀这潮湿的深渊?”
凭什么?凭什么是她?——每个夜晚,每次疼痛,她都在想这个问题。神像半敛的眼眸和姐姐平和的目光反复交织,李辛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她害怕姐姐那双永远平静的双眼。
姐姐牵着她走过离别和迁徙。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带她继续流浪,为什么要将她抛弃,又要重新找回来?
这样的自己,正拉着她,走向一场注定的、不可避免的献祭。
“迷茫的孩子,想要得到救赎吗?”
尘埃中有人伸出手。
隔壁蔷薇教堂的灯火彻夜不熄。李辛缓缓爬起,支撑着脸颊看着教堂高高的尖顶和明亮的彩窗。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姐姐牵着她的手第一次走进了圣菲利克斯教堂。
高台上,神安然端坐,眉目低垂。
真像啊。
……
新纪672年7月20日,06:32。
倒计时还有,8天。
隔壁的蔷薇教堂似乎换个主人,灯亮了整晚。
雨势如天气预报所言,在夜半时分悄然停歇,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水光,映照着新维兰德上层建筑缝隙间漏下的苍白天空。
天光微亮,李旧悄无声息地起身,洗漱,绑起头发,准备早餐,一如既往。
厨房里,食物加热器发出轻鸣。她打开冰箱,目光划过一排营养剂,取出一个鸡蛋。
鸡蛋是难得的天然蛋白质,价格不菲,通常只在周末供给李辛补充营养。
想了想,又拿了一个,给自己。
那孩子过分细腻敏感。
她从不认为,教育孩子要以苦难,以疼痛,以永恒的肃穆,以长辈的威权。
将苦难和艰辛作为第一课,是极为愚蠢的选择。暴雨和风雪并不会为长尾雪山雀幼崽多添一根羽毛,只会让它过早夭折。她见过真正的苦难,那是父母消失的净化日,维斯塔莉亚的繁华一夜之间沦为诅咒之地,她牵着妹妹的手奔跑在颠倒的废墟,满目死寂。
“叮铃叮铃——”
挂在门后的铜铃清脆地响。李旧刚洗完土豆,手还滴水,只好甩甩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把,走出厨房,拉开玻璃门。
一阵风卷了进来。
一大捧白雪落下,一大块花香溅开。
来人长发在风里翻飞。
李旧看向来人,连忙躬身行礼。
“神官——”发觉他穿的白色衬衫和灰色亚麻马甲,顿了顿,改口道:“先生,您怎么来了?”
“抱歉。”
来人侧头,将飞舞的黑发拢到耳后。
“风太大了。”
他眯起双眼,看着她笑。
“早上好,我的小莉莉安娜。”
“冒昧到访,我来送拜访礼。”他指了下地上那一大捧优昙花,语气温和,“我想着不远,就没有用机器人,挑来挑去,结果一不小心就摘多了些。”
“您自己抱过来的——从圣菲利克斯教堂?”李旧疑惑,这位美的不可思议的神官大人有什么怪癖。
“隔壁原来的主人,前些日子蒙神恩召,去了永恒的国度。”
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中浮起一层慈悲的薄雾,声音低沉而平稳,“她将财产悉数捐献给了教廷。我是在查看捐献名录时,偶然看到了这个地址,便将它买了下来。”
神官抬起手,在胸前轻点三下,指尖划出一道新月,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赞美礼。
“愿她在双月之上得以安眠,赞美神明。”
李旧顾不上手心还未干透的潮湿,也立刻低头,依样照做。
“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拜访新邻居,二是受孩子们所托,送来聚会的邀约。”
他从马甲口袋取出一封信,蜡印拓的歪歪扭扭。
“这是你和新的邀请函,伊瓦尔明天成年礼,家里又来了新的孩子。不知道你们能否出场,孩子们都很盼望见到你们。”
“好的,我一定会去的。”李旧伸出手,发现手还没干,又缩了回来,只好在围裙上用力再蹭。
漂亮的神官笑出声。
“所以,我能进去了吗,外面有些冷。”
李旧愣住,
“啊,实在失礼。”她侧身让出门。
“先生快请进。”
“开玩笑。”他声音放的缓,俯身轻轻敲了一下李旧的额头。“还是那么古板。”
“我要去拜访下一位邻居了。”
“再见,莉莉安娜。”
他转身离开。
风又起了,李旧抱起花,浓郁的香味四处逃窜。
“等等,先生,这些花,都给我们吗?”
“是的,都给你。”
神官回头站定,嘴角弯起。
李旧抱着花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那位神官大人离去的背影,新维兰德难得的晨光落在他肩头。
果然神明偏爱。
他是新维兰德主教堂,圣菲利克斯教堂的大神官,同时是也私人福利院“玩偶之家”的大家长。
李旧带着妹妹流浪到新维兰德,政府以两人均未成年不能独自生活的名义,将她们送进了福利院,李辛年纪小,很快就有对看起来很和善的夫妇想要领养——如果不是听说他们已经领养了八个女孩的话,李旧或许就放手了。
她带着李辛逃了出来,闯入了圣菲利克斯教堂。
“瞧,神的小莉莉安娜来了。”
……
【各位联合基地的公民们,早上好。现在是晨间新闻时间。
首先播报一则官方通告。中心城最高议会与圣序教廷联合宣布,将于下月初举行神诞日巡游,以赞美神明,重申秩序。届时,巡游队伍将从中心城出发,途经内环五城的主要干道,并随机选择外城进行巡游。请相关区域提前做好安排,共同维护这场庄严盛典的秩序……】
餐桌上,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
李辛低着头,寸头让她显得脖颈愈发纤细,使得她低头时,一段雪白的后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李旧的视线里,像一支易折的花茎。
周六,她没穿圣西梅斯的制服,白短袖黑色卫衣黑色长裤。李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
李旧将一旁煎蛋推到李辛面前。
“吃吧。”
声音是惯常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李辛握着勺子的手指紧了紧,没有抬头,也没有碰那个鸡蛋,只是戳着盘子里的土豆泥。
李旧不再看她,快速吃着自己的面包。她知道,任何疑问,此刻都会如火星溅入炸药。
她需要耐心,也需要一个更稳妥的切入点。
【……最后是军事办公室的号召。基地的繁荣,离不开向墙外未知之地勇敢探索的先锋。外环六城的军队急需新鲜血液加入,清理队,正面向所有年满18周岁,基因序列稳定的公民开放招募。用你们的勇气,谱写生命的赞歌,为文明开疆拓土!详情请咨询各城秩序控制中心或军事办公室。
愿秩序指引你我,愿基地永续。祝大家拥有秩序而高效的一天。】
随着晨间新闻结束,早餐也接近尾声。李辛起身,端起盘子准备走向厨房。
“今天周六。”
李旧放下叉子,状似随意地开口,“神官大人说玩偶之家新来了一个孩子,明天又是伊瓦尔的生日,想要趁此机会给孩子们举行一个聚会,送来了邀请函,顺便还送了些优昙花。”
她单手托腮,歪头看向李辛,声音放缓:
“下午店里不忙,我想试试调一款有安神效果的精油。你要不要……来帮姐姐做第一个体验者?”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试图修复关系的信号。
李辛的动作顿住了。她仓皇别过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
“不了,我今天,去朋友家,晚上不回来了。”
谎言。
李旧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李辛没有朋友,至少没有会约她去家里的朋友。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得可怜,除了学校,家里,就是教堂。
心脏像是被细小的荆棘扎了一下,李旧弯了弯唇角,“那生日聚会去吗?”
“我会去的,请你转答给父亲。”
李旧微笑表示理解:“好,那路上小心。记得带伞,预报说傍晚有雨。”
李辛嗯了一声,转身拿起书包,那模样几乎是逃离。
门被关上,留下李旧独自对着那个一动未动的,已经凉透的煎蛋。
“啧——”
她盯着煎蛋,半晌,拿叉子戳起,整个喂进嘴里。
忘了撒黑胡椒了。
……
上午的理发店冷清,周六,客人通常会晚些到来。李旧打扫完卫生,检查着库存的染膏和护发素,辅助机器人跟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滑行声。
快到九点时,光脑终于收到了期待的回复。
忽略公司广告、军队宣讲、寻人启事和伊利亚德的消息,李旧点开菲尔德女士的对话框。
【老板太客气了!昨天真是谢谢你。伊莎贝尔昨晚又加班到深夜,我正想要让她放松一下。你说的那个精油,真的有用吗?我下午大概三点左右过去。】
新人物解锁[撒花]美貌大神官,美貌美貌,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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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明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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