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拐下高架桥,在车流的长龙里停停走走。
粉扑“啪—啪—”拍向那张苍白的脸,阳光从粉饼镜里反射出光斑,晃得苏焕然睁不开眼。等再睁开,她这才发现刺眼的不止有穿破云层的阳光,还有四周已经被染成金黄的树叶。
又过去一个夏天,时间过得真快。
这是她高考完离家千里来云城的第八年。从结束一年实习期开始执业算起,她已经做了三年的刑辩律师。
目前待的精品律所薪资待遇一般,刑事案件持续时间又长,这让孤身一人出来的打拼的她手头并不宽裕。但如果是跟绝大部分刚毕业,到手不到三千,还倒欠公司五险的实习律师比的话,那还是绰绰有余。
至于为什么的不去大律所,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她只是法本毕业,学历有限。另一方面,那也不是她的追求。无论是弃文从法,还是选择刑辩,她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抓到十二年前那伙人。
更何况对于刑辩律师来说,相比那些,更重要的是“跟对人”。
而她很幸运,入行业就有一位在业界颇有名气的老师——刘律带着深耕业务,在同行和各大机关、论坛上混了个脸熟。加之专业的法律功底和在线的文书能力,执业证后第三年,除了跟着刘律一起办大案之外,她也开始独立接案,成为圈子里展露头角的新一代年轻律师。
不过任何东西都有利弊两面,这好处自然是能多几条查案子的渠道,至于弊……
到公司时离打卡截止时间还有十分钟,苏焕然顺手拿了几份邮件回工位拆。
同样着套装,扎着低马尾的同事文律正好路过,忍不住提醒道:“苏律,你拆快递怎么又不带手套?要是伤到手,痛不说还得提心吊胆去医院拿药。”
苏焕若无其事“嗯”了一声,继续拆着,神色如常。谁都没有注意到她隐隐颤抖的手指。
新来的实习律师小程正好路过,抬头撩了撩额前的刘海,不解道:“拿药?什么药?划伤而已,不至于吧?”
此话一出,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工位上好几位刑辩方向的律师脸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看着小程那张还没有完全褪去稚气的脸,文律把她拉到一边语重心长道:“小程,都是刑辩方向的,我给你提个醒,刑辩……不好做,尤其是像咱们苏律这种。她去拿的药不是别的,就是PEP阻断。”
“PEP?”小程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了。
只听文律继续道:“两年前她跟着刘律一起给一个犯罪分子做辩护,官司虽然赢了,但被受害者家属惦记上。他们喊了一大帮人来律所闹事,全是些干力气活的,老大劲了,又是拉横幅,又是要打人的,两个保安根本拦不住。”说到这,文律默默叹下口气,颇有当年之事不可再忆的无奈。
“苏律被打了?”
“那倒没有,被打的是刘律。不过你猜怎么着?”
小程瞪大了眼,实在想不出看着文秀瘦弱的苏律遇到这种事还能怎么着。
“当时刘律已经躺在地上了,四周围了好几个同事,那伙人还不肯消停,警察又还在赶来的路上,当天在的同事都上去拦,那场面……”文律拧紧眉心摆了摆手,“简直一片混乱。”
“苏律本来被同事护在后面的,那种时候大家都把她往办公室里推,生怕她出个好歹。结果谁都没想到,苏律竟然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了!她哐地往最前排那一站,啪地砸破玻璃杯,接着举起满手碎片渣子往人面前一站,那血顺手就“吧嗒、吧嗒”往下滴。就这一下,不止对面那群壮汉看呆了,连我们和保安也都瞬间安静下来。”
小程舌根发涩,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靠,苏…….苏律,还真豁得出去…….”
“可不是嘛!后来警察赶到把那些人都请去“喝茶”,苏律跟刘律则被送进医院去了。风波是平息了,可惜…….”文律嘴唇一撇,摇头道,“自那以后,苏律就被人盯上了,公司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能收到匿名寄给她的古怪快递。我记得特清楚,有一回是刀片,她差点被划到手。最可恨的是还迟迟揪不出捣鬼的人,显然就是冲着她去的。”
“真不是我危言耸听,咱们这行属于高危职业了都,别低估人性的恶,一定保护好自己啊,走了。”文律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拍了拍小程便离开了,留下小程站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
敬意横上心头,她重新打量起这位小有名气的苏律:身材纤瘦,仪态干净,一头长发垂落肩膀,白皙脸庞上的神情始终淡漠从容,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书卷气,远远看去,神似那只藏于国外博物馆的月白釉柳叶瓷尊。
这模样、这气质,说是整日泡在图书馆的文科老师差不多,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整日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辩律师,没被他们分瓜吃了都已经谢天谢地。
不管看多少遍,她都实在想象不出苏律顶着这张皮囊抄起玻璃杯砸桌,阻止家属闹事的模样…….有种林黛玉抡大锤的割裂感。
苏焕然自己也清楚自己外型上的特点,所以才常以疏离的一面示人,久而久之便形成习惯。
不过她之所以能“撑起场子”其实还有一点原因,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细看五官,她眼眉立体、鼻梁高挺,微微透出英气,加上淡漠神情、坚定眼神和严肃套装,这几样组合在一起如同女巫手里的魔法药水,即使浑身透着文气,也让她轻易就拥有一种让不敢靠近但又忍住想停下来看她做什么、听她说什么的神奇魔力。
苏焕然拆了邮件拿上一兜资料离开公司,小程也跟出门,直到电梯口才停下。
中间黑色屏幕上的数字跳动着,不急不缓,两人无言。
苏焕然察觉到身后滚烫的视线,回头用眼神问道:有事吗?
她漆黑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了一下。其实这个动作不太礼貌,但是偏偏苏焕然丝毫没让人感到不适,甚至让小程心中莫名生起一种悸动。
她疯狂摇头,接着屈肘握拳朝苏焕然严肃比了个“加油”,然后一溜烟似的跑开。
“…….”
在看守所排了一上午的队,终于轮到苏焕然见当事人。她坐在铁网前的座椅里一言不发,只静静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铁窗对面的门开了,看守所民警走进律师会见室,身边还赶着个大腹便便、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眼底青黑,眉间拧成一坨,身上那件蓝马甲之下的白衬衣已经沾上不少污渍。
那人看到苏焕然先是一愣,随后眉目间的纹路拧得更深了。他迟疑着坐进老虎凳,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神情,等警察将他安置好出门之后才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我爹请的律师?”
苏焕然做得板正,但连眉梢都散发着从容和随意。她没有应话,因为根据过往经验,他应该还有话要……讲。
果然,那人歪过头,眯起眼睛将苏焕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他觉得他爹一定是老糊涂了才给他找了这么个年轻又秀气巴巴的人来做辩护律师,这怎么吵得赢架?
想着想着,那人抬起双手呼噜呼噜抹了把脸,又揉了揉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好一阵才认命道:“回去告诉我爹,让他换个人来。赶紧的!一天天的,这都是TMD什么破事!”
苏焕然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
这反应已经比她接触过的大多数极端犯罪分子要缓和得多了。
她没有恼怒,没有抬脚走人,而是从公文包里摸出黄鹤楼,抽一只夹在双指间点燃,抬手轻轻扔向铁栏缝隙。
一道优美抛物线之后,那人盯着面前的铁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看守所的日子可没外面好过,吃穿住行全都被严格管控着,在里面,这玩意儿高低算个稀罕物。不过该有的警惕那人也不少,眼巴巴瞅着上面小火星都快熄了都愣是敢动一下。
苏焕然双手环在身前,将那人一举一动都尽收于眼,“怕什么?你要是出事,我也走不了。”
这句话无疑是给他喂了颗定心丸。他立刻对着小火星吹了又吹,接着便一头扎进烟雾里,嘴上还不断嘀咕:“看不出来,你这小姑娘还挺上道儿。”
苏焕然没应声,她收回目光坐下,正声道:“王刚伟,32岁。毕业于k大,八年前入职一家化妆品公司,于去年升到高级经理职位。根据行车记录仪记载,10月26日晚上23点41分,你驾驶机动车行至烟雨街二段撞上行人李某,致其重伤,事后血检结果显示酒精含量超标,后交警部门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认定机动车一方全责,检察院正式以交通肇事罪向法院起诉。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得隐瞒,不得扭曲事实,不得插嘴,清楚了?”
接下来的时间,王刚伟出奇地配合,把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通通都交代了,包括但不限于:跟谁喝酒,喝了几瓶,怎么撞的人,撞人之后因为太紧张跑小卖部去买了瓶奶压惊,送李某去医院后在急诊室外掰着数了多少遍手指头。
交代完,王刚伟跟死了一遍似的陷入好一阵沉寂。
苏焕然视若无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没想到王刚伟先开口叫住了她,“那个…….苏律师是吧…….没什么,我就是想问,我这个情况…….严重吗?”
“不复杂,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附带民事赔偿。”苏焕然冷冷道。
艹!王刚伟瞪大眼睛,左手包右手不断往前摇,“我不是故意!苏律师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我TM就是……总之,你一定要帮我跟法官说说!苏律师,你一定要帮我啊!”
面对王伟刚突然的暴走,苏焕然毫不客气地给他浇下一盆冷水,“你明知道酒后不能开车,可你还是选择这么干了,这不是故意是什么?作为成年人,你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见翻身无望,王刚伟双手插进头发里猛搓,接着深深叹下一口气,“那……那你能,能不能…….”
苏焕然一顿,蓦然停下手上动作,一脸复杂的看向他。
王刚伟被那眼神盯得发毛,立刻闪躲起来,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蹦出个屁。
苏焕然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主动接过话,“能不能‘帮’你无罪释放?给犯罪嫌疑人辩护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你是想说这个?”
王刚伟眼神飘乎,不敢接话。
苏焕然放下公文包,嘴上难得扬起一分似有若无的笑容,“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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