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帮帮我……”
银白色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落在树下小憩之人的眼睫上。
“救救我啊……”
一只手替他抚开叶片，手背靠近小指侧，一颗红痣隐约闪着亮光。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卞羽从梦中惊醒，眼前似乎浮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雾暝……”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棕发医生听到动静，走到病床前询问，胸口的名牌上清晰地印着“卡尔斯”。
卞羽没有说话，循着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卡尔斯。
“怎么这样看着我，有哪里不舒服么？”卡尔斯笑笑，“也是，你伤得太重了，一时半会估计很难缓过来。”
卞羽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声音也异常沙哑，但他忽略了这些放在常人身上几乎难以忍受的疼痛，抬高音量，一字一顿道：“雾暝。”
卡尔斯无奈地摇头，想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说什么胡话呢。”
卞羽一动不动，他的目光落在卡尔斯的手背上，光洁平整，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轻飘飘地用“做噩梦了”带过。
卡尔斯戏谑地看他一眼：“感觉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是么？我以前是什么样？”
卞羽的脸上滑过掩不住的厌恶，很快又被他妥帖地收敛起来。
他本来就不是这个小世界的人。
九年前，所有的小世界还是自主运行，再由神灵统理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直到无名氏试图以禁咒吞噬神灵，成为主宰万物的“天道”。双方鱼死网破，神化为碎片散落各地，禁咒在其影响下失控，化身为“系统”，世界也被扭曲成副本，一部分原住民留在家园成为NPC，另一部分则被传送到系统空间，一次又一次地进入面目全非的小世界，为了活命完成副本任务。
卞羽等人作为神的侍君，自然被毫不留情地丢进各个克制他们能力的副本，清除记忆，再塞到一个遭遇坎坷的身份里反复折磨。副本每重启一次，他们就要重新经历一遍所有的痛苦，除非从规则的束缚中清醒，才能恢复原有记忆，摆脱“剧本”的限制，否则就只能一直无知无觉地“扮演”那个角色。
卡尔斯闻言顿了顿，好像是在反复斟酌用语。他委婉地说道：“小男爵一向是个温和有礼的人。”
温和有礼？卞羽挑眉，心想确实是温和有礼，温和到被自己亲爹后妈联手送进精神病院，折腾得不成人形了，还在念叨父慈子孝，幻想被暂时蒙蔽的亲人会踏着七彩祥云回来接他出去呢。
想起记忆中那个在病房门口得知真相后，抱着父亲的脚，撕心裂肺喊着“为什么这样对我”的自己，卞羽就恶心得直哆嗦，暗骂一声“***你可真恶毒”。
这个世界的背景中，整个国家信奉神明列希斯，将所有举止异常者和精神病人都视作恶魔附身，关押至列希斯疗养院。但所谓的疗养院对待病人的方式却是名为驱魔的残忍虐待，民众闻风丧胆，连贵族皇室也无权干涉院内事宜。
卞羽的天赋是“窥真”，即看到一切真实，包括自己和其他玩家那些由系统捏造的样貌下，完全不一致的真容。正是这样，他，或者说小男爵性格下的他才会惊慌失措，被抓住把柄送到疗养院。
副本的任务则是“出院”，可惜卞羽不是玩家，现在也不再是NPC，自然无从得知。不过没关系，他自有计划。
他从床上直起身，动了动胳膊，感受到伤痛的影响还在可控范围内，便干脆地跳下床，回头朝卡尔斯摊开手掌：“借我一下手术刀。”
“？”卡尔斯被眼前的变故震惊到失语，良久，才羞愧地低下头，“那个……我没有手术刀。”
卞羽不可置信地回头：“你不是医生？”
卡尔斯的头更低了：“你也知道，我，我就有个医生的名头，哪有碰手术刀的权利……”
“……不好意思，我还真不知道你的权利少到这个地步。”
卞羽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他无比想念自己的小黑，也不知道***那个狗东西把小黑弄到哪去了。
卡尔斯见他在房间内四处寻觅趁手的东西，马上都快把房梁给拆下来了，连忙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等等，我休息室有把水果刀，行吗？”
“亲爱的各位玩家，副本信息载入完毕，欢迎来到A001号世界，请为了火光和明日，努力存活。”
随着系统熟悉而冰冷的开场白，赵特一在列希斯疗养院的门口睁开双眼，他先左右环视一圈，看到有两个熟悉的玩家编号，才松口气，胸有成竹地展开笑脸。没想到嘴角还没勾起来，就被嘹亮的喊声吓掉了半条命。
“这，这是哪里！你们，你们是歪果仁吗？不对，我怎么也变成歪果仁了？！”
身着病号服，长着一副纯正西方面孔，头顶一串蓝色电子字符的男生手足无措地看着周围一圈凭空出现的病人，先咋咋呼呼地用英语、法语、俄语各招呼了一声“你好”，不一会摸到自己浓密的胡须，又害怕地原地蹦起来，接着被自己绊倒，狼狈地在地上爬行。
赵特一被他吵得脑子抽抽，大步上前揪着他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啪”一下捂住他的嘴：“你是新玩家？”
男生“唔唔”两下，赵特一以为他要回答，撤开了手，没想到对方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我怎么能听懂你说话？你刚刚说的是国语吗？啊？全世界都在讲中国话了吗？我……”
赵特一更用力地捂了上去，恶狠狠地道：“闭嘴！系统自带翻译功能你不知道吗。”
虽然他确实说的国语。
男生老老实实地摇头。
刚才赵特一眼熟的玩家之一也过来了，她的编号是六个六，真名陆珍珍，因此被赵特一称为小六姐。
陆珍珍拍拍他的肩：“一一，论坛上说过，最近的新玩家似乎都是突然从普通NPC变来的，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课堂，被吓到也是正常的，把人放下来咱们好好讲讲嘛。”
另一位被眼熟的玩家是名中年男子，以化名“豹子”自称，虽然和二人合作打过副本，但显然没有他们这么融洽：“何必花那个功夫，这游戏就算不允许玩家厮杀，也不是什么友爱的地方，说不定刚教完他就没命了。连系统都不培训他们，不摆明了是炮灰吗。”
赵特一皱眉：“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万一就能多拿点积分道具呢。退一万步，就算他没什么用……至少跟人家把情况说清楚吧。”
豹子无所谓地一撇嘴：“随你，你们想玩过家家演家长我没意见，但后面要是这个黄毛小子惹出祸端，我们可不会管他、管你们的。”
另外三位玩家低着头沉默不语，似乎也默认了各自为政，互不相干的做法。
陆珍珍笑着点头：“那是自然。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自量力的人，可否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给这位新人科普科普。”
左右副本开始的十五分钟是留给玩家消化背景信息、探索周边环境的，豹子等人敷衍地应了一声，便先去门前的花园探索，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好了，一一你把他放下来。这位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赵特一松开手，男生怯生生地回答：“我我我我叫崔元清。”
“嗯，元清，你听我说，现在的世界是由无数个副本，也就是小世界构成的，我们这样穿梭于不同副本间完成任务的是玩家，其他生活在固定副本里的人是NPC，也就是之前的你。”
“玩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安全的系统空间传送到一个副本中，我们要做的就是活下来，并且努力获得更多的积分和道具，能理解吗？”
崔元清弱弱举手：“我有有有个问题……积分和道具能做什么？还有活下去的意思是……在副本里会死死死死死吗？”
赵特一莫名其妙被他戳到了笑点：“那那那当然了，每分钟不知道有多少玩家因为没完成任务被抹杀或者被NPC一巴掌拍死。”
崔元清忍不住缩了下脖子，陆珍珍无奈地笑笑，继续接过话题：“道具有很多不同的功能，比如加强力量或者隐身。积分的话就是给玩家升级的，上限为100级。你可以看看你的面板，玩家等级越高，基础属性的数值也越高，每次停留在系统空间的时间也越久，积分还可以用来兑换稀有物品。”
他懵懵懂懂地依照指示打开面板，在赵特一好奇的目光下，硕大的“防御：1”和“技能：100”映入眼帘，惊得赵特一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你是干什么的？这数值怎么能奇葩成这样？？”
崔元清龇着两颗大牙骄傲地仰起头：“在下不才，乃修真界万松派第一符修，符阵学满分的年级第一是也！”
“你是仙侠时代的？看着不像。”赵特一狐疑地来回打量，随后冷冷一笑，“呵，不重要，反正是个脆皮，挨一下就死翘翘了。”
“我们那的修真一直流传到了现代呢……而且，我，我我就是学不进去防御课嘛，偏科能有什么办法……可我技能100啊！跟我的符阵学一样，满分诶！”
“那是因为你才一级，属性上限就100，不代表你是满分好么。”
“不是更说明我的能力远超100吗？”
眼看着时间所剩无几，豹子一行人也转悠回来，陆珍珍立刻挤到中间，手动给两位拌嘴的男生闭麦：“好了好了，十五分钟的安全期要过了，做好准备。”
豹子走到跟前，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声“怎么样啊？”
赵特一无缝换上沉稳高手的面具：“他的技能值有100，精通符咒阵法，是不错的助力。”
此话一出，对面四人的目光倒是多出几分兴味，但也仅仅只是几分，毕竟小世界的背景五花八门，上来就某项满分的新人不少见，依然早死的也不少。
豹子撇撇嘴：“祝愿你能多活几分钟咯。走吧。”
疗养院门后的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她戴着口罩，一条狰狞的伤疤贯穿上半张脸，眼瞳泛着诡异的灰色，手套上沾着大量血迹，胸口的名牌被划得破破烂烂，只能看到“小花”两字。
见众人看过来，她慢吞吞地开口：“各位……迷途的羔羊，欢……迎来到……列希斯疗养院……请，跟我……”
话还没说完，疗养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高呼声。
“夭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别追我！别追我啊！”
“你谁啊！不是，病人不能攻击医生！！！啊——”
“啊啊啊啊快跑啊快跑啊啊啊！病人疯了！”
“砍人了！砍人了！救命啊！！！”
“小花”的肩膀上“唰”地冒出一颗头，面容姣好的医生毫不客气地将她一推：“滚开啊！我不想死……呃！”
小花动作迟缓地回过头，刚好看到医生的喉咙上浮现一条整齐的血线，深可见骨。喷涌而出的血液溅到她的眼睛里，强烈的不适感让她慢慢闭上眼，脖颈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又让她疑惑地睁开眼。
“嗯？”
卞羽身上的血迹比小花更甚，蓝白的病号服早已被染成红色，显得他金色的眼眸更具兽性。他歪着头，手里的水果刀抵住小花的喉咙，却连一层皮都没擦破：“我没在记忆中见过你，你没有动手，走吧。”
小花听到“走”字，“刷”地如同机械木偶收到了指令，端起盘子麻木地向一片狼藉的疗养院深处走去。
卞羽甩甩手，嫌弃地扯起衣服擦干脸上的血渍，下一秒就和六双空洞的眼睛对上，反而给他吓一跳：“？”
“羽哥！”
“珍珍？”
赵特一还没反应过来，陆珍珍已经风一般窜上前去，抓都抓不住。只见陆珍珍亲昵地递上手帕给那位凶神擦血，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欣喜与活泼。
“羽哥，你醒了！真是太好了！”陆珍珍一句话没说完，眼底已闪烁起泪光，又被她硬生生压下去，“既然羽哥都扫清障碍了，我们先直接出院吧，其他的话出去再说也不迟。”
卞羽明白过来他们大概需要完成某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很可能就是出院，于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率先向疗养院的铁门走去。
脚步踏过院门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化作刺目的白光，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隐隐约约间，卞羽的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欢迎回到不死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