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纪存真·(三)

“海水!真的!非常咸!”

存真盯着自己狼狈入海的照片笑了十分钟,配文如上发到朋友圈,小柒来问,冲浪去啦?什么感受?乘风破浪!是不是很爽!

很爽?她怎么不记得,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看走马灯。

被海水甩过耳光才知道,原来大海真的是海苔味的,过期的劣质海苔,不仅咸、还涩、没洗干净,一口灌进鼻腔,吐出半口沙子,她像一只蚌壳精怪,被海浪卷入海里,咕噜咕噜冒出一连串寓意为救命的泡泡。

毕业旅行的第一站是传说中的冲浪圣地,短短百米海岸线,沿途全是冲浪店,优惠套餐都是相同价格,店家穿花背心,戴大草帽,举着三五斤重的长焦单反给客人看——包教学,包服装,包十张纪念大片。

存真对自己的运动细胞盲目自信,心说小小浪花,有何可怕,看她打下这片海,然后伸手,邀请一脸菜色的梦章。

“来都来了,试试嘛。”

来都来了,这四个字是存真的万能咒语,舌尖轻点四下牙齿,她便有了尝试一切的勇气,梦章怀疑若是她们真的去了日本,存真也要钻到火山口里看一看,理由自然是——富士山嘛,来都来了。

她还在犹豫,存真已经领来防晒泥,伸手蹭到她脸上,一笑,眉眼弯在一起:“一道蓝色一道粉色,怎么样?”

蹭完,她戳戳她的脸:“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软?手感真好。”

说完,她又戳戳自己的,不知道在比对什么。

租住的民宿是海景房,早起拉开窗帘,总能看到海上滑行的冲浪板,存真趴在阳台看了十分钟,心说不难嘛,先爬上板子,往海里游,等浪来了就站起来,和“把大象塞进冰箱”的步骤差不多。

领到板子,她跃跃欲试,扛着东西就要往海里去,教练拦住她,说体验项目时长一小时,前半小时进行陆地模拟。

存真被扣在沙滩上练习看过好几日的冲浪动作,趴下、单膝跪地、半蹲、站起,基础动作并不难,连续做了几十次,稍显枯燥。

然而等真的到了海里,刚一入水,贴身冲浪服瞬间千斤重,胳膊抬不起来,腿也迈不开步,板子起起伏伏,被浪推着滚,存真手脚并用,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去,两只手握不住板子,脚底疯狂打滑......

教练大喊:“一!二!三!”

浪已经滚来了,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半跪动作进行到一半,板子就被推了出去,身后传来响亮的指令:“站!”

小腿条件反射努力绷直,负隅顽抗了足足一秒钟,她就被浪拍到板子底下了。

整整半小时,存真一共尝试了十八次,最优记录是直立状态保持两秒,滑行二点五米,最差记录是她还没来得及爬上板子,就被浪甩了一耳光。

她一脸狼狈疯狂咳嗽时,梦章的板子与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发生了碰撞,小女孩立刻调转航线,成功避险,梦章则手忙脚乱,头朝下摔进了海里。

远处,长枪正在打鸟,一排专业设备怼在客人脸上,势要完成拍大片的任务,教练跟在一旁加油打气:“勇敢!做人要勇敢!”

不,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她现在有了,但是大海根本不听她忏悔,刚要开口,海水就漫进嗓子眼了。

这半小时好似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存真的盲目自信被无情海浪拍了个干干净净,她彻底认清了,极限运动不是她俩这种废物可以尝试的,她俩只配尝海水,齁咸。

“体验感还是很棒的,至少我们长教训了,以后再也不玩冲浪了,对不对?”

梦章的肤色本就浅,这会人被海水拍晕了,脸上血色全无,被鲜艳的防晒泥映衬,面颊透出半透明的质地。

存真拖人下水,自知理亏,爬上岸立刻小跑着去买椰子,讨好着回来喂给她:“喝一点缓一缓,低血糖就麻烦了。

梦章有气无力,累得说不出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椰汁。

盛夏午后,日头酷晒,海水却仍是冰冷的,刚下水,梦章立刻手脚冰凉,身上全是鸡皮疙瘩,还没到浪区,自己先踉跄着摔了一跤,耳朵鼻子都是水,她伸手擦脸,不小心碰到眼睛,立刻传来沙沙的痛觉。

存真还在咬牙挣扎,梦章却连爬上板子的力气都没有,好几次她滚进海里,都要靠存真拉扯才能起身,然后迎接新的风浪,重新被拍进海里。

存真等她喝完,把吸管转向自己,猛灌一大口,人总算活过来。

“我们这算什么!”她用力握住她的手,一副啃树皮年代见到革命战友的亲切和激动,“梦章同志!我们这叫同生共死!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

的确,这座海边城市的所有游玩项目都在挑战梦章的承受极限,存真每天飞出去,信心百倍,高喊我可以!等机器启动,再尖叫求饶,啊啊啊啊我不行!放我下去!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她短暂认识到教训二字的写法,第二天满血复活,又开始新一轮的自信——人就是要越挫越勇!永不言败!

哦,还有那句万能的——来都来了。

梦章对此难以理解。

她不喜欢一切不可控的东西,刺激和冒险意味着风险和失控,人为什么要把生命交到其他人手中?万一操作失误呢?万一器械损坏呢,?柯南第一集就是凌霄飞车杀人事件,她从六岁记到现在,记忆犹新。

但是存真让她在外面等,她又不肯,非要跟着。

上了过山车,死咬着牙,眼睛一闭心一横,灵魂出窍五分钟。

存真全程尖叫求饶,她不懂她:“你都不喊的,你不害怕吗?”

“害怕。”

“那你还上去?”

梦章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不能让存真一个人去,如果害怕的话,那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就没有那么怕了。

“同生共死,生死之交。”

“对!”存真转着圈往前,“你去游乐园,是不是只玩旋转木马的。”

梦章认真思考了一下:“还玩摩天轮。”

其实还有一些危险指数一颗星的幼儿项目,她记不得名字,只记得某个节假日,她排摩天轮排了两个小时,从此发誓再也不来游乐园。

而相比让人灵魂出窍的游乐园,隐藏项目居然是当地出租车,当地司机开的是“凌霄飞车”,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在山路上横冲直撞,偶尔压过石块,车子颠簸晃荡,仿佛要顺着崖岸滚去黄泉路,吓得两个人依偎着缩成一小团,眼都不敢睁。

总算下车,只觉得天旋地转,梦章晕得厉害,站也站不稳,踉跄着跪倒在路边,不敢说话,怕稍有动作就要吐出来。

存真强撑着买来水:“你等着,我回去就学车,下次咱们再来玩,我开车,再也不坐这儿的车了,好不好?不!我们下次不来了,你想去哪里?下次你来选。”

去哪里呢?梦章蹲在路边,根本无法思考,她还在地球上吗?或许她们已经离开银河系了,不然为什么天还亮着,星星却这么多,北斗七星在哪个方向?今晚会有流星雨吗?

她不说话,存真也沉默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梦章并不喜欢出游,她怕热,也不爱人多,景点里走过一圈,全身都是湿透的,游乐项目她不感兴趣,吵吵嚷嚷的环境并不适合她,她或许只是不善拒绝,才被自己硬拖来。

一年前的海城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梦章忽然拉住她的手腕。

“下次我们冬天来。”

“嗯?”

“冬天的太阳是不是会小一些?你就不会晒黑了。”

“好!梦章最好了!到时候我们再找几个人一起来,咱们点龙虾吃。”

这边海鲜饭店的套餐多数针对家庭出游,动辄五六道菜,两个人吃不完,单点又不划算,算来算去,不如去吃拌粉,可是来都来了,不吃一顿海鲜总觉得不完整,而且梦章是最喜欢吃虾的。

梦章喝过两口水,晕眩的感觉缓和了些,再找几个人一起来吗?

人多热闹,存真呼朋唤友,向来朋友很多。

“其实,两个人出来玩也挺好的。”

她小声说,她没有听到。

夏日多雨,过几日,人类收到大自然发放的请假条,可以心安理得赖床睡觉,醒来时已是午后,存真听见梦章开门取外卖,从被子里探出头:“什么好吃的?”

龙虾,一整只,半只蒜蓉半只椒麻,配了两份面一份汤,还有三样小菜,梦章一样一样拆开,摆到阳台茶桌上。

外面的雨逐渐转小变成细密的雾,停滞般浮在半空,地上看不出痕迹,人若走进去,却会被丝线般的水珠缠绕。

“这么多?怎么突然点这个,咱俩怎么吃的完?”

梦章学起她的口吻:“慢慢吃,来都来了。”

这不是慢慢吃能够解决的,也不知道这人选了几斤,怎么吃也吃不完,店家送的面更像是线面的亲戚,吃一口长两口。

存真吃得晕碳,迷迷糊糊睡着,半梦半醒间听到卫生间传来呕吐的动静,吓得连忙爬起来。

梦章撑着腰站在洗手台前,存真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是不是吃太多了?咱们......”

她原本想说,咱们就两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前几日自己随口说的话。

那只是句随口的话,但是梦章记得。

她不说,但她一定记得。

小猫,梦章是只小猫。

雨停后,她们换到另一座城,下了车,直奔当地特色老店,那家店网上足有几百篇推文,到了才发现,整个小镇只有两家正经吃饭的地方,一家是这家店,一家是这家的分店。

刚过十一点,前方已经排了一百多桌,老板挥挥手:“吃别的去吧!”

她们一早起来赶车,没吃早饭,存真怕梦章低血糖,忙拉她到自助水果摊上垫垫肚子,卖水果的阿婆说当地方言,存真鸡同鸭讲,乱点一通。

梦章扎起一块像是糖蒜的果肉,咬一小口,看向存真。

“好吃吗?是什么?”

“荔枝吧。”

存真听完,立刻塞进嘴里,下一秒连忙吐出来。

梦章心满意足:“人千万不要点像是糖蒜的水果,有可能那就是糖蒜。”

“那你说是荔枝!”

“我在骗人。”

梦章是只坏心眼小猫。

走出去足足两公里,总算找到一家小吃摊,摊子售卖捞汁小海鲜,一半都是存真叫不上名字的螺类,梦章夹起一枚长条形的螺,存真问:“怎么样,好吃吗?”

她点头:“好吃的。”

存真毫无防备,大吸一口。

——有芥末。

她咳得死去活来:“你......你......你不......告诉我.......说好吃咳咳咳咳咳。”

“我又骗人。”她眉眼弯弯。

梦章是只心眼很坏的小猫。

很久之后,存真又看过很多片海,那个夏天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其实早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骑着小电车走街串巷,椰树很高,梦章担心椰子掉下来砸到头,总是一路仰着头看。

“不会掉下来的。”

“万一呢,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捡起来吃掉呗,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没有人看路,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她们去哪里都可以。

梦章困了,趴在她身后小声说:“还要往前吗?我们要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那就去天涯海角!”

“嗯,好。”

存真喜欢梦章说好,她不用说更多的话,只这一个字,她知晓她,她懂得她,就足够了。

车子右拐,她放慢速度,扭头说:“有清补凉。”

每次路过卖清补凉的小店,梦章总要停下去买,存真撑着车子等她,看她趴在柜台上,认认真真看着店家操作。

“我们以后开个店卖清补凉吧!”

“好。”

这人正经饭吃不了几口,清补凉倒是每日都要干掉一大碗。

梦章还是个口味专一的小猫。

关于梦章是小猫这件事,存真有很多证据。

每天早起,她总要伸懒腰,伸直双臂,双手握住向前,头颈往后扬起,标准的小猫举动。

路过低垂的树,要伸手去摸树叶,路过悬挂的风铃,也要伸手敲一敲铃铛,晃动的事物像是逗猫棒,引得小猫挥动爪子。

和人打招呼也是小猫样子,端正站着,大臂横放,小臂摇摆,存真背着手晃到她面前,笑眯眯喊:“招财。”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啦。”

梦章是小猫这件事呢,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们在海边住了十几日,离开那天存真的肤色彻底晒成小麦色,撩开衣服,衣袖下是明显的分界线,一白一黄,差出两个色号。

民宿12点退房,存真犯懒不肯起床,她不起,也不让梦章起,直到11点,两个人才爬下床,手忙脚乱穿衣洗漱,收拾行李,东西太多,乱糟糟散落各处,来不及装箱就被梦章推去门外,12点整,存真也被她拉出来,门锁关上的瞬间,存真听见她松了一口气。

“梦章同学。”她又气又笑,“12点不退房,这个房子会变异吗?”

“对。”梦章认真点头,“会的。”

人类为什么会是小猫?一本正经又可爱的小猫。

大海无法回答她的疑问,只能目送她与她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

回到苏城,不过几日,存真收到了等待许久的录取通知书,新世界的大门是一张A4尺寸的纸片,门后是第一志愿未录取,服从调剂后转去市场营销专业的新世界。

她推开一条缝隙朝里张望,踌躇不前,然而环顾四周,选择的机会已经消失了,她只剩这一条路可以走。

市场营销?那是什么专业?

她一整个高三都很努力,毕业时成绩已经挤进了前一百五,高考正常发挥,没出差错,但是结果依旧不是她想要的。

高考之后,一直附着在存真身上的迷茫变成清晰的影,永远也甩不掉了。

梦章的成绩,应该不用面对她此刻的艰难,她会顺利拿下第一志愿,那之后呢?之后都去北城。再之后呢?会一直在一起吗?一直是多久呢?

苏城的夏日开始落雨,手机在响,不知是谁发来的消息,她不想看。

她靠在窗边看雨水坠入河道,回忆起同样的一个雨天。

她们在梦章家的出租屋,下午两点,天色彻底暗下来,风暴和骤雨侵袭整个世界,搅碎、撕扯掉一切规整的事物。

电力和网络通通被切断,极端天气带来彻底兴奋和想要大喊的**,存真蹦跳着在窗户前唱歌,窗户上,她看见梦章的影子,影子上温柔的眼,成为此时此刻的光源。

“世界在毁灭,世界在重建,世界属于我和你,世界只有我和你。”

她胡乱编出一首歌,而后停下,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是她希望——世界只有她们两个。

在这末日里,她发出危险的邀约:“梦章!要不要出去玩!出去淋雨,打着伞出去,伞都会被吹——飞——吧——”

这样疯狂的建议,定然会遭到拒绝,然而梦章思考了几秒,只是问:“现在吗?”

现在吗?外面是世界末日,人类马上就要灭绝,整个宇宙都将不复存在,所以是现在吗?

存真摇摇头。

不用了,听到她的答案时,她的伞已经去往天空了。

一转眼,距离那场世界末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存真没有与任何人谈论她此刻的不安,她昏沉着睡了半日,夜里忽然醒来,翻开手机看了看信息,亲戚来问录取情况,她不想回复,朋友问要不要去看电影,也没什么兴趣,再往下,是梦章的消息——“那家酸奶店的联系方式你有没有,我想买点酸奶。”

前几日,她们吃到了一家非常好吃的酸奶,于是随口聊着,很久很久以后,她们也要开一家酸奶店。

不安的心忽然放松下来。

方向、前途、未来,这些带有质问语气的词语令人恐慌,但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家酸奶店在等她,那所谓那样遥远的以后,听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未来不过是永远的一部分。

那夜存真忽然做梦,她梦到高考前的某天,新闻播报说会有流星雨降临,于是她和梦章偷溜出来,深夜跑上马路,苏城的夜生活很少,家家户户已经安眠,她们顺着河道钻进高楼,爬上天台,那是她们能找到的最高的地方。

整座城市静悄悄的,她们仰头看天,压着声音说话,存真始终记得那个等待流星雨降临的夜晚,记得她们加油鼓劲,说着一定会有的,再等等,马上就能看到了。

备考的焦虑全都寄托在了这场未知的流星雨上,然而等到最后,流星雨也没有降临,或许城市污染严重,视线被阻隔,又或许流星雨只是电影里的浪漫传说。

“我们回家吧。”存真尽力遮掩情绪,笑着揉揉屁股,“都坐麻了。”

梦章忽然说:“你先下去。”

问她为什么,这人不肯说,肯定是惊喜,那会是什么惊喜,烟花吗?苏城全城禁烟,她们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吧。

没能等到流星雨的失落变成兴奋的期待,存真爬下楼,仰头朝着天台喊:“梦章梦章,呼叫梦章——”

她看见她小心翼翼靠近围栏,看见她在口袋里掏啊掏,看见她伸直胳膊送到半空,而后,紧握的掌心缓慢张开,一小把星星造型的亮片从她指尖滑落,夜空中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光亮,真的像是流星降临。

这是一场只为两个人降临的流星雨。

存真永远记得。

但记忆里更清晰的,是梦章紧张的神情,那样破败的天台,她独自一人留在上面,在黑暗中靠近危险的围栏,跪在地上紧紧抓着扶手,送出的不只是闪烁的星星,还有明晃晃的真心。

“看到了吗?”

“看到了——”

“可以许愿了。”

“好——”

存真双手合十。

纷扰的情绪统统消失。

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只有永远。

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们。

没有除此之外的一切。

她虔诚许愿——

“梦章,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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