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飘飘忽忽，仿佛于空中俯视地上自己的躯体，如果那还能称作躯体。

看不出四肢头颅的形状，只有四散横飞的碎肉块，已经不少焦化了。塌落的砖石将其覆盖掩埋，与这遍地的惨状无异。

不止过去了多久，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又像是骨骼被硬生生拼接，加剧了在血肉模糊后渐渐感知不到的疼痛。丹璃勉力睁开眼。居然，还活着。

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但是丹璃被严重的耳鸣环绕，分辨不清。掀开身上的覆盖物，丹璃爬起来定了定神，手上还残留着本属于自己的黏腻组织。

前方不远处，身着浅紫色衣裙的红发少女看见了丹璃，高声招呼他。丹璃还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过也向着她走去。丹璃知道她，圣山神庙的神女，也是圣山十卫中的零九。

零九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让自己的形容看起来温和一些，朝丹璃笑了笑，又转头喊着：“七哥——有幸存者——”声音沙哑，气息断续不畅。

这回丹璃模模糊糊听出了一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零九拜了拜：“见过神女大人。”

“夕夏。”她拉起丹璃，“我叫夕夏。请不要以其他方式称呼我。你叫什么名字？”

远方赶来一位金色眼瞳的长发青年男子，落到两人边上：“你好，请不要害怕，这里暂时没有其他危险。我是圣山十卫的零七。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零七上下打量丹璃，又补了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丹璃，今年十五。”丹璃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掺杂了沙砾。他低下头，不去看夕夏与零七。

注意到零七不说话，夕夏拉了拉零七的袖子：“七哥，怎么了。”

零七毫不避讳：“我在想，丹璃，你为什么能活着。”

丹璃诧异抬头，有些不理解零七的意思。零七金色的眼睛审视着丹璃：“圣山城被毁，已经没有其他人活着了。”

“七哥！”夕夏伸手拍了零七一下，又去安慰丹璃，“没事了，没事了，没有影骸了。现在是安全的。”

“我。”丹璃卡了卡，盯着零七，眼睛通红，“零七大人怀疑我？”

零七摇了摇头，手指在空中飞速画出一串金色符文，符文飞来环绕着丹璃，又隐没不见了：“我无意怀疑什么，只是现在的情况还有幸存者委实难得得不正常。丹璃，你有参加过圣山遴选吗？”

“没有。”丹璃后退一步。

“丹璃，你是谛听者。”零七也许是察觉丹璃有点被自己吓到，也稍微拉开距离，“啊……特殊能力道种是不死不灭或者复活重生的类型。”

丹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零七身为圣山十卫之一，倒没必要骗他。这些，也算是符合情况的猜想。

零七淡淡道：“所以，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这一条能力，对你没有好处。”

丹璃应下。夕夏微微俯下身子，视线与丹璃齐平：“你在别的城池有亲戚吗？”

“没有。”丹璃偏过眼神。其实他在圣山城也没有亲人与朋友。此番变故，丹璃更多是惊骇与感慨。论悲痛，谈不上有多少。

自己居住的小作坊塌毁，看不出一丝往昔的痕迹。算来，丹璃没有什么可牵念的。

只是，繁荣生息万年的圣山城，竟也有被毁的一天。丹璃抬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晴光炽热。举头三尺处，不见神明。

夕夏帮丹璃检查伤势，出乎意料的是，丹璃身体仅有一些轻伤，还在快速恢复中，状态反而比夕夏零七二人好很多。

“这里不太适合继续驻留了。之后要去哪里，你有什么想法吗？”零七施法之后，气息愈发萎靡，只是说话嘴角都溢出鲜血。

“七哥你不要再说话了，先去边上休息！”夕夏情况比零七好些，正常行动无碍，她叹了叹气，询问丹璃，“如果你不知道要去哪里，要不要和我们去百月？”

百月，丹璃听闻过，那是时间之主庇佑的城池。如今是圣山城之外最强盛之处。丹璃本无处可去，跟着夕夏零七去百月也无妨。

零七原本在边上做着什么，听到夕夏的提议转头来反驳：“要先去镜渊一趟，把影骸和蚀亡者的消息传递出去。”

“逢宏现今在百月，我们只去百月也是一样的，不必多走一趟镜渊。”夕夏走到零七身边，夺下零七手中的一枚白玉葫芦，“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收集原质。”

“我倒没伤到那种地步。”零七说着，只是毫无说服力，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白玉葫芦被夕夏拿走之后，零七像失去了支撑，踉跄一下摔倒。夕夏及时扶住零七没让他撞地，不过零七还是昏过去了。

夕夏朝着丹璃招招手：“你能暂时照看一下七哥吗？应该也不用做什么，只在他身边待着就可以了。我很快回来。如果七哥醒了，就和他说我去收集影骸尸体的原质了，让他不要离开。”

夕夏让零七躺平，丹璃坐在零七边上。夕夏提起那枚白玉葫芦便向城外行去。周围又安静下来，连风声都听不到。丹璃这才恍然惊觉，他们就是圣山城最后活着的三个人了。

背后是圣山神庙，作为信仰中心，圣山城依托于此，繁荣万年。从来没有人想过圣山城有一天会遭此灾祸。圣山的神明不会庇佑祂的子民吗？

圣山卫镇守圣山城，有时会去别的城池支援，抗击暗流，斩杀影骸无数。人们都说，这是圣山城居于险恶要地而屹立万年的根本，圣山卫是永落天的英雄，是圣山常燃不灭的火，是圣山城最大的倚仗。

这届圣山卫有十人。平时丹璃接触不到圣山十卫，对零七毫无了解。但提起圣山神庙的神女零九，圣山城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年的圣山遴选，每年的祭祀，每次有重要客人来访，零九都会出现在人前。

但是丹璃从未听过有人称呼她的名字。原来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女本来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夕夏。不是某个敬称或符号，而是夕夏。

可是，圣山十卫在此，圣山城怎会发生如此惨祸？遍地焦黑的瓦石血肉，谁敢想象这是圣山城？

丹璃不记得灾变之前发生了什么。铺天盖地的黑云与影骸往常的袭击无异，或者只是丹璃分不清有何区别。不过圣山城确实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平安度过袭击。只是一霎的轰鸣，丹璃便失去了意识。

照理说丹璃应该是死了的。丹璃又不是修炼者，没有抵抗力。况且见到的那些景象不是灵魂出窍又是什么？零七判断丹璃是谛听者，能够修炼，但这些与丹璃平常的生活无关。

丹璃侧过头看着零七。丹璃看不出他伤得多重，但既然身为高阶谛听者的夕夏没有办法，这就不是丹璃能考虑的事了。

直到天色渐暗，零七才悠悠醒转。扫了一眼那枚白玉葫芦不在身边，便没问夕夏去哪里了。

他问丹璃：“你饿了吗？”

丹璃摇头。这是真话，虽然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但丹璃现在没有一点想吃东西的感觉。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零七站起来，跌跌撞撞要走。丹璃担心他不知道会不会又失力摔倒：“神女大人说，让你不要离开。”

“不用管夕夏。”零七顿了顿，“另外，她很不喜欢别人用神女称呼她。夕夏是夕夏。”

零七平复一下气息，走得飞快，不一会就没影了。丹璃拦不了他，还是决定在原地等待零七和夕夏。

零七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袋浆果：“多少吃点，之后要赶路去百月。”

丹璃打开袋子被吓了一跳。这些浆果一看品质不凡，散发着淡淡的莹润光芒，丹璃疑心是圣山神庙的贡品。

零七在丹璃右边石块上坐下：“没毒。”

“不是，呃，这些是，哪来的？”丹璃结结巴巴道。零七瞥了丹璃一眼：“圣山神庙日常备在圣山城的东西，没有问题。”

丹璃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拿了一枚浆果。果肉脆嫩，汁水清甜。咬下去，仿佛内心都宁静不少。

夕夏回来的时候丹璃已经吃掉了半袋。夕夏见状微微一笑，像是略微放松了些许。她害怕丹璃心理上出什么问题，现在一看，至少还能吃东西，没算太糟糕。

夕夏把白玉葫芦抛给零七。零七把它系在腰间，一边询问丹璃：“能支撑走路吗？虽然天色已晚，但我们要出发了。”

“我可以走的，我，会尽量不拖后腿的，呃，零七大人。”丹璃小心翼翼回答。

“谁教你的，动不动喊大人。”零七眉头一皱，“直接称呼我零七。”

夕夏喊他：“七哥，别吓着他。城外没有其他影骸了，现在出发吗？”

“我要去一趟圣山神庙。”零七摇头，“你们在这里等还是和我一起去？”

“小丹璃去吗？”夕夏看向丹璃。

“我可以去的，夕夏……姐姐。”丹璃立刻表明自己能正常行动，“我可以这么叫吗？”

夕夏点点头，牵着丹璃跟上零七。

圣山城依山而建。圣山巍峨，数不清的青石长阶铺就了朝圣之路。即使有台阶，对于行走来说还是陡峭。以前祭祀的时候丹璃也会走这条路，只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累。

历史以来在影骸冲击下覆灭的城池不在少数。可圣山城不是有神明庇佑吗？圣山神庙的意义是什么？那些香火的意义是什么？

走过漫长的青石阶，穿过神庙前的广场。零七站在圣山神庙前，盯着台上九座神像。其中七座是单人像，还有两座是双人像。那是永落天的九位神明，又名，渊渡者。

零七在神像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突然出手，一拳将立于最中间的渊渡者神像击得粉碎。

“七哥！”夕夏失声惊喊。最中间的渊渡者神像属于秩序与永恒之神青煌，也称作秩序之主。零七向来是很敬重九神的，或者说，圣山十卫想来是对九神很虔诚的。

“该走了。”零七转过身来，金色眼睛里闪烁着夕夏和丹璃看不懂的光。

随后，他踏出神庙，向山下走去，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