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绵只觉得双腿酸软不堪,几乎丧失了知觉。这般长途跋涉下来,竟是连个像样的村落影子都未曾望见。
东离的举动实在令她费解,明明只需心念一动便能携她瞬息返家,却偏要引着她翻山越岭、涉水渡涧,真不知他心底究竟作何打算。
“东离,我有句话,你要如实答我。”青绵扶着膝头喘气,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怎么了,绵儿?”东离回首,金瞳里映着她狼狈的模样。
“你莫不是打算累死我……”她扯住他翻飞的袖角,声音里带着委屈,“如此既不必等我活到二十岁,也省得再与那匹狼纠缠?”
东离步伐倏然顿住,玄色衣袍在风中卷起流云般的弧度。他忽地撩袍席地而坐,又拍了拍身侧的青草地:“坐下说。”
青绵依言坐下,以手托腮凝望着他,静静等候答案。
东离整了整衣袖,神色郑重地开口:“绵儿,我需先向你赔个不是。是我考虑不周,竟忘了你这只是凡胎□□,不比我这龙族之躯能跋山涉水而不倦。”
他目光沉静地望向远方连绵的青山,继续说道:“现下,我便与你说明,为何我不施法术带你瞬息归家,而偏要陪你一步一步走回故里,面见泰山大人。”
东离的目光沉入远山雾霭,声音里浸着千年风霜:"自女娲将我熔入补天石的囚笼起,我便失了这天地间最珍贵的自由。后来进入苍夜体内,本想着借狼身重掌生死,谁知......"他指节蓦地收紧,碾碎掌边野花,"他竟寻到以你为刃的法子,借你血肉之躯镇我魂灵。漫漫光阴里,我不过是个无处依附的游魂,偶得喘息便要遭你血脉压制。说实话——"他忽然侧首看她,金瞳里翻涌着晦暗的潮,"我曾日夜诅咒你这只小绵羊可以彻底消失。"
青绵闻言心头一紧,似有细针轻轻扎过。她原以为东离定是恨极了自己的,却不想……
“绵儿,”东离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你我之间,虽看似如天敌般势同水火,可我从未真正恨过你。”他拾起一片落叶,在指间轻轻转动,“我深知这一切并非你所愿,你与我一样,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我们所有的苦难与挣扎,源头皆系于那匹狼……”
他的目光落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可是……”青绵话音戛然而止,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带。
“可是什么?”东离的眼里流转着探究的光。
青绵蓦地想起云法那日的告诫——云法曾说,若不加以控制狼身中的黑龙戾气,那匹狼终将沦为只知杀戮的凶兽。而此刻东离却告诉她,自己所求的不过是最简单的自由。
东离记忆幻境中那些血腥画面再度翻涌而来,她不禁闭了闭眼——两相权衡之下,她心底的天平,终究还是倾向了云法的说辞。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追问,只得转而问道:“那……这同你让我走这许多山路,又有何干系?”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发酸的小腿,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我岂是要累死你?”东离苦笑摇头,“‘累死’二字,说来不觉有些荒唐么?”他望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声音渐渐低沉,“我只是被囚禁了太久,太久……如今好不容易挣得一丝自由,只想慢慢走,细细看这天地万物,体会与人相伴、与风同行的滋味……这千万年来的寂寞,不知你可能明白半分……”
青绵轻声道:"东离,其实我总觉得……你并非恶徒。"话音未落,却在心底默念:但愿你莫要辜负我这份相护之心。若你真如云法所言,一旦掌控狼身便会涂炭生灵……那我情愿生生世世葬于狼腹。
"善恶之分,本君从不挂怀。"东离玄袖迎风而动,金瞳映着天光流转,"凡人眼中的是非,于我不过云烟。这千年囚笼,早已教会我——唯破枷得自由,方是永恒真理。"
“可你现在不是已经自由了么?即便没有狼的身躯,你不也能自在行走……”青绵不解。
东离微微一怔,无奈一笑:“绵儿,你不明白。此刻的我,不过是一缕游魂宿在此躯,如今的我太弱……甚至弱得无法回归龙族。唯有得到苍夜的身体,夺回本属于我的内丹,我方能真正地回去。”
听到这儿,青绵眼神一黯。
“若我从此消失,你便能归返故土……这般理解,可对?”青绵声若游丝。
“绵儿,我……”东离喉结微动,却见她轻轻摇头。
“不必多言,我懂的。”她指尖掠过地上的草叶,一如拂过那些未竟之言,“你现在的心绪,便如我思念爹爹、渴望归家一般无二。龙归深海,魂返故里,谁愿永世漂泊,独饮这离索之苦?”
话音未落,忽被卷入东离的怀抱。东离的下颌轻抵她发顶,龙鳞纹在衣襟下隐隐发烫:“我终于明白,为何唯你能镇住苍夜体内的我……”他掌心覆上她轻颤的背脊,“只因天地间,唯你懂我枷锁之痛;也唯你这份温柔,能缚住我千年狂戾。”
青绵在他怀中轻轻摇头,素手轻抵他心口:"东离,是你自己心中始终存着一线光明。答应我,若你终将战胜苍夜,切莫成为祸世恶龙,莫伤无辜众生。"她仰起脸,眸中映着天光,"回到你该回的东海,做一条自在快乐的龙,可好?"
东离将她揽得更紧,下颌轻蹭她发丝:"好。"一字千钧,似立誓般郑重,"天地为鉴,东离若得归海,必守此约。"
青绵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中直起身来,神色认真地望进他眼底:“还有一事,你定要应我——那滴眼泪,我非得到不可。否则我生生世世难安!”
“眼泪这事,终究要看绵儿的手段。”东离指尖掠过她微乱的鬓发,金瞳里浮起些许无奈,“你当知晓,我这双眼早已枯竭。”
“我已有妙计!”她眼中倏然闪过狡黠的光,“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热闹市集落脚。”
"为何?"东离眉峰微挑。
"既然真情实感催不动你的泪,"青绵踮脚凑近他耳畔,呵气如兰,"那便只得借些特别的外力了。"她唇角扬起一抹灵动的坏笑,梨涡里盛满跃跃欲试的光。
而在他们身后密林的幽暗处,苍夜斜倚古松,玄衣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他指尖轻抚过腰间玉佩,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么久......总算想起正事了。"
低语声散入风间,惊起三两只寒鸦。
青绵与东离沿着蜿蜒山道徐徐而行,一路但闻溪声潺潺,鸟鸣啾啾。
两人言笑晏晏,竟如故友重逢般投机——时而争辩云朵形状像糖人还是蛟龙,时而笑谈山中精怪的趣闻。
青绵鬓边一支碧玉簪松了也未曾察觉,东离便自然而然地伸手为她簪正,动作熟稔得仿佛重复过千百回。
穿过一片野果林时,东离忽然驻足,玄袖轻扬间,枝头最饱满的几颗野果便轻盈落入掌心。
"尝尝这个,"他将鲜果递给青绵,金瞳中流转着几分得意,"本君亲手所摘。"
青绵咬了一小口,眉眼弯弯地连连点头:"嗯嗯,好甜!"东离闻言也信手取了一颗品尝,谁知酸涩之味直冲眉梢,激得他蹙眉急吐。见青绵笑得前仰后合,他顿时眸中金芒一闪:"好你个小骗子,竟敢戏弄本君!"
青绵早已提起裙裾向前跑去,二人追逐嬉戏,惊起林间雀鸟。直至夕阳将云霞染作锦缎,仍能听见山间回荡着清朗笑音……
夕阳渐沉,天边最后一缕金晖悄然隐入群山之后。眼见寻不到村落借宿,二人只得在林间空地暂作安顿。
青绵腹中早已空空,饿得没有半分力气。东离利落地燃起篝火,暖黄的光晕在暮色中轻轻跳跃。
“我去去便回。”他低声嘱咐一句,玄色身影便没入渐浓的夜色中去寻觅吃食。
青绵倚着老树坐下,本想强打精神等他,却被暖意烘得眼皮发沉。柴火噼啪作响声中,她不知不觉便沉入了梦乡,只有跳动的火光温柔映照着她恬静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青绵被东离唤醒,再困也要吃了再睡。
青绵有气无力地揉着肚子哀叹:“不会又是野果吧?虽说我平日里喜食素,可连着两日光啃野果,实在有些受不住了……”
“这般小瞧本君?”东离玄袖一拂,掌心变戏法似的托出四枚圆润的鸟蛋,“仔细瞧瞧,这是什么?”
“你莫不是偷了鸟窝?”青绵蹙起秀眉,“若是鸟父母回巢发现孩儿不见了,不知该有多着急。”
“怎会?”东离唇角微扬,示意她看向火堆旁,“你瞧那儿——”
青绵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只烤得金黄酥脆的肥硕山鸡正架在熄火的柴堆上,还滋滋冒着油花。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哭笑不得道:“看来它们这一家子……都要‘感谢’您的周全之策了。”
东离只是静静凝视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眼底浮起难以捉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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