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了那个下午。
梦境总是带着一种失真的柔光,将记忆里那些粗糙的边角打磨得圆润光滑。在梦里,我能清晰地看见九月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夏日气息与初秋的微凉混杂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那本厚重的《高中物理教材全解》从我臂弯滑落时,书角砸在脚背上的细微痛感。
然后,就是他。
“需要帮忙吗?”
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清朗,带着一点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介于青涩与沉稳之间的沙哑。
我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试图拢住散落一地的书本和试卷,闻声抬起头。
逆着光,他轮廓有些模糊,白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截清晰的锁骨。他微微蹙着眉,不是不耐烦,而是带着一种认真的关切。他没有等我回答,便屈膝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利落地将散乱的纸张归拢,叠好,然后拿起那本“罪魁祸首”的物理教材,轻轻掸了掸封面的灰尘。
“谢谢……”我的声音细若蚊吟,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我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企图遮挡自己的慌乱。
“不客气。”他站起身,顺势也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触碰短暂得像一个错觉。“你是……温静吧?高二(三)班?”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解释道:“班主任李老师让我来的,说今天有个新同学转来我们班,让我这个班长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我刚从办公室出来,就看到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怀里那本厚重的物理书上,“……嗯,发表了一场‘天女散花’。”
他的调侃很温和,并不带恶意,却让我的脸更红了。我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他帮我捡起的、沉甸甸的书本,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原来,他就是许行知。
那个名字频繁出现在光荣榜顶端,在升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在篮球场上引得女生们低声欢呼的许行知。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与他产生交集。
“我叫许行知。”他正式地自我介绍,眼睛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走吧,温静同学,我带你去教室。”
他自然地接过我怀里一部分比较重的书,转身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挺拔背影,看着他白衬衫下隐约可见的肩胛骨轮廓,闻着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来自他身上的淡淡洗衣液的味道,混合着阳光曝晒后的温暖气息。
那一刻,周围嘈杂的课间喧闹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走廊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一场盛大而寂寥的伴奏。
我的心跳声在这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一声声,清晰而有力地敲打在耳膜上。
在那之前,我总觉得所谓“一见钟情”是世界上最虚无缥缈、最不值得信赖的东西。心动怎么可能发生在一瞬间?那不过是小说家为了情节需要而编造的浪漫谎言。
可就在那个平凡的、有着很好阳光的秋日下午,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刻,遇见许行知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十六年来建立的所有关于情感的认知,轰然倒塌的声音。
原来,心动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莫名其妙,不讲道理,却又如此真实而汹涌。
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光影交错的走廊,走向一个未知的、却因为前方那个身影而突然变得充满期待的新班级。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条走廊,仿佛一个隐喻,预示着我即将开始的、与这个叫许行知的男生纠缠不清的青春。
而梦境的最后,总是定格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阳光在他发梢跳跃,他带着些许疑惑,朝落在后面的我温和地催促:
“走快点,要上课了。”
声音穿过多年的时光壁垒,清晰地响在耳边。
然后,我便醒了。
枕边一片湿凉。窗外,天还未亮,城市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
我伸手摸向身旁,空荡荡的床单带着秋夜的凉意。
许行知出差第三天了。
我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冷白的光刺得眼睛微微发疼。凌晨四点三十七分。我点开那个熟悉的微信对话框,在输入框里敲下一行字:
“我又做那个梦了。”
几乎是在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话框顶端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他回了过来,简单三个字:“关于我?”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些在梦境中翻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复。良久,我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
“嗯。高中的你。在帮我捡书。”
这一次,“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持续了更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最终,新消息弹了出来。
“要是知道后来会这么爱你,当时一定先放下所有的矜持和犹豫,在帮你捡起第一本书的时候,就紧紧握住你的手。”
我看着那句话,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滚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这就是许行知,我的丈夫。那个十七岁时我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的男生,现在会在相隔千里的异国他乡,在凌晨四点半,回去应我每一个突如其来的梦境,安抚我所有深藏于岁月褶皱里的不安。
可是,这个夜晚,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却让一种莫名的恐慌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
为什么……会突然一次又一次地,梦回最初?
仿佛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我什么。
或者,是在预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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