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病耻

连川市一直阴雨连绵的,空气中都是肉眼可见的水汽,窗子上也凝结着小水珠。

过高的湿度很容易就得湿疹,晚上躺在潮湿的被窝里,一到半夜就会被痒醒。宋清话会坐起来,然后一直抓起红疹的地方,抓到只剩下痛觉再躺回去,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指甲缝里都是血丝。

被抓开的湿疹结了痂,又被抓开,反复多次创伤之后,伤口处轻易都无法结痂。宋清话早上起来看着自己的指甲发呆,然后用指甲钳把指甲剪得很短,大拇指还不小心剪掉了一块肉,他随意拿纸巾包了一下,心想这下总不能不受控制地想抓了。

宋靖在新城市重新找了份工地上的工作,严姝没再出去找工作,像以前一样呆在家里看着他。

一直到新学校开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宋清话连门都没出过,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朵发霉的蘑菇。

宋清话想起来以前看的一本书,书里的精神病患者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朵蘑菇,一直蹲在墙角,任谁都无法动摇她觉得自己是蘑菇的心。

“你手怎么变成这样了?”

严姝突然出声,宋清话手里的盘子不小心滑回洗碗池里。这些天他穿的一直是长袖,但是洗完不得不把袖子挽上去,会露出手臂上那些被抓烂的湿疹。

严姝抓过他的手,说:“你不舒服不会说是不是?我缝你嘴了?”

“没。”宋清话表情和语气都淡淡的,说,“我以为很快就会好了。”

严姝推翻他洗过一遍叠在流理台上的碗筷,尖锐道:“你这个样子给谁看,我欠你的?!”

“你别再摔了,重新买碗筷也要花很多钱。”宋清话转身去拿扫把和畚斗,把碎瓷片扫进垃圾桶。

严姝扶着流理台蹲下去,捧着脸开始失控大哭:“是我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吗?是我想变成现在这样的吗,这要怪谁,我能怪得了谁?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清话,妈妈现在好难受,难受得快要死了。”

宋清话蹲下去,握住他妈妈的手,他也心痛得要窒息,却仍旧声音温柔地说:“妈,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你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看医生和吃药会好很多。”

滚烫的泪水砸在宋清话手背上,严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推开,然后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我又觉得我精神不正常了是不是?!我没病!”

宋清话撞到身后挂在墙上的一些铲子和汤勺,那些铁制品乒铃乓啷掉了一地。

他闭了闭眼,颤抖着叹了很长一口气,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掐自己的大腿,疼痛会让他的难受缓解很多。

晚上宋靖下班回到家,看到倒在门口垃圾桶里的碎瓷片,站在门口跟宋清话相视无言了很久。

宋清话简单做了晚饭,盛好自己那一份,说:“你去叫妈妈吃饭吧,她现在可能不想看到我。”

宋清话拿上自己的晚饭回了房间,在窗边一坐就是两个小时,新家的窗户都装了防盗窗,生着铁锈。他渐渐喜欢上这种坐着一动也不动的感觉,突然就明白严姝以前为什么能不吃不喝坐那么久。

书看得再多,还不如自己亲身经历一趟。

第二天出房门的时候,宋清话看到门边被丢了一管药膏,是治湿疹的,只有他妈知道他得了湿疹。

一边讨厌他一边又爱着他。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雨停时候也是阴沉着天,空气湿得要呼吸不上来。到了开学的日子,怎么说也算是个新的开始。

宋清话花了一晚上调整情绪,开学当天按部就班地报道,被班主任领进新班级,自我介绍。后排有几个男生说新同学来了就要遵守班级的规矩,想要融入大家庭就要请客吃饭。

宋清话站在讲台上不知所措,那三个起哄的男生被班主任臭骂了一顿,勒令去教室外站着了。

宋清话的位子暂时被安排在了最后排靠后门的地方,班主任是教数学的,进度好像比青汐三中要快,中间落过一些课程,所以他听不懂,云里雾里记了一节课笔记,一些老师上课突然想到要补充的知识点也不知道该记在什么地方。

下课后,刚才起哄的男生从后门进来,他们没回自己的位子,而是在宋清话旁边围成个圈站定。

先开口说话的人留着一个寸头,宋清话还在他身上闻到了烟味。

寸头说:“喂新来的,家里挺有钱的吧?都能中途转学来我们学校。”

当时被起哄的时候,宋清话就知道这几个人不好惹。

他不想跟他们起冲突,又担心示弱会让这些人变本加厉,便语调冷硬地说:“没钱,很穷。”

寸头弯腰捏了捏他的脸,说:“长得柔柔弱弱的,没想到说话这么冲?”

宋清话拍开他的手。

寸头“啧”了一声,示意一左一右的两个男生,说:“看看他书包,到底有多穷。”

“你们放开!”

周围人都在看戏,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

书包里的本子、笔和水杯都被倒了出来,夹层也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金属笔掉到地上的时候,宋清话从椅子里冲了出去去抢,起先还被椅子绊了一跤,滑跪在地上。寸头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硬掰开他的手要看。

“不行,你们不能抢这个!”

下节课的老师走进教室,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上课了,都站在后面干什么?!”

寸头看了眼手里的笔,还有个可笑的老鼠装饰,他不满地把笔一丢,回到位子上:“嘁,还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破笔一支。”

金属笔第二次落到地上,笔帽上的杰瑞装饰被弹开。

坏了,他的笔坏了。

眼泪砸到地上,宋清话在老师刺刀一般的目光下,麻木地收拾着他的东西。

这学才两个小时他就上不下去了。

宋清话抱着书包蜷缩在位置里,他不想上学了,他不想一个人上学了。

在这个地方他跟任何人都不熟,也没有李擎云那样的老师对他照顾有加。在课间听别人的一些闲聊里,他得知这个班级的成绩是高二年级倒数;刚刚找事的三个男生是官二代;班主任是数学老师,特别瞧不起文科生。还有他自己总结出来的一点,所有老师都觉得他是个临时加进来的拖油瓶。

除了不坐实拖油瓶这个标签,宋清话想不到该怎么适应这个新的班级。他每天回家要面对严姝反复无常的脾气,宋靖的沉默寡言;在学校里要担心那几个官二代是不是又要来找事,他们不止找了他一次事,放学堵他,让他帮忙带早餐或者请午饭,而老师压根不管这三个学生。

宋清话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需要走路回家,自然不会给他们带,难不成他还躲不起吗?后来他渐渐发现,官二代们只是以吓唬人、搞别人心态取乐,并不会对人做出实质性的伤害。而且他们很快就转移了取乐的目标。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得让他来到这里的第一次月考拿了班里倒数第十,班主任找他谈话,说学校能让他转学过来,也能因为他成绩差而让他退学。

宋清话担心失败,开始没日没夜地背书、做题。然而期中考的时候,第一场语文他对着语文作文题,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写不出任何东西了,作文页的方格开始在眼前变得扭曲,让人有眩晕感。写不出文章,他只好先去写阅读理解,他逐字逐句看过去,只是认识字,却完全理解不了那些语句的意思。

他在考场里逼迫自己要写完,但是大脑一直在抗拒,不肯接收任何题目。他咬在自己的手臂上,试图让自己清醒,可是嘴里都尝到血腥味了,他还是写不出任何一个字。

监考老师发现了他的异常,将他叫出了考场,找来他的班主任,班主任看着他沾了些血的袖子,给他签了一张请假条,让他赶紧回家。

像是丢掉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天行尸走肉般地走回家,宋清话哭着说想休学。严姝打翻桌椅,大骂他不上学还想干什么,是想要她的命吗?

“我真的不想上学。”宋清话为了止住眼泪哽咽得嗓子疼,“呆在那个地方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严姝不停地打自己,说:“你这个样子我才要疯了!是不是我从这里跳下去你才肯听话?”

宋清话想不明白怎么一个家出了两个精神病,但至少他病得还没那么严重,他妈砸开窗户要跳下去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清醒过来去阻拦。窗户的碎玻璃扎伤了他的掌心,但好在严姝的情绪是稳定下来了。

宋清话尝试过一次早上不去学校,严姝起床发现之后就开始寻死觅活,说:“我和你爸费了那么大力气让你转学是为了什么,你不想上学还想干什么?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宋清话迫不得已还是去上了学,但是他的情况越来越糟,坐在教室里莫名其妙就开始流眼泪。他跑了几趟学校的心灵驿站,那里的老师建议他去做一个抑郁症测试。宋清话挣扎了很久才像宋靖提了这件事,他不敢跟严姝再提类似话题了。

只是结果跟在严姝面前没什么两样,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宋靖开始大发雷霆,说:“你有什么病?你没有病!”

那天去心灵驿站的时候,那里的老师问了他一个问题,说:“如果你身边有精神疾病的同学,你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吗?”

宋清话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的,不过他担心别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宋靖和严姝的情况就是这样,比他还严重。

宋清话知道,这叫“病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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