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昭二十六年，卯月多暴雪。

齐阳城雪积三尺厚，二尺都埋的是贫苦的冻死骨。

……

这里太臭了，粪便堆满平畴。

姜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洼浅滩，没洗两下，却忽然被松软凹陷的低洼陷了半只脚进去。

修长的身形一顿，随后慢慢把脚从泥地里掏出站起了身，仿佛刚刚的事情全没有发生。

他表现的平静，身旁的小妖自然也不敢过多置喙。

但无言却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寂静中终于传来了一句。

“你们刚刚唤我什么？”姜齐问道。

温润的嗓音随着清风飘入耳中，这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幽都山魔王。

两小妖对视一眼，赶忙说道：“……魔主。”

姜齐一边张望四周寻找干净的水源，一边接话，“魔主？”

“是，幽都山魔主。”小妖回话。

“幽都山？”

姜齐一边往远处走去，一边思索。

幽都山他知道，万魔容身之地。

但这魔主他却不是，也没有听过。

幽都山本就是无主之地。

“你等妖躯，何故识我？”但姜齐没有袒露身份。

小妖也完全没有怀疑，“仙魔大战，小的与弟弟投靠魔族，远远瞧过尊容。”

这就是浑话了！

姜齐皱了皱眉头，不作回答。

他以菩提身入神域修行数万年，从来便只知晓上古时期惊天动地的神魔大战。

所以这小妖口中的仙魔大战？委实是无稽之谈！

“尔等怕是错认了吧。”其实姜齐更认为他们是痴傻了。“此乃何地？”

“招摇山。”

说实话这两只小妖跟了姜齐一路，眼下也是有些生疑了的。

毕竟先魔主那可是他们妖魔两界公认的楷模，实在不该是这般……不入流的模样呀！

眼前又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初见时的场景……

他们二人来此方便，远远便见一人躺在秽物堆里。

原以为是具死尸，招摇山中最为常见。

却不曾想那人又睁了眼，竟是闻名两界的魔族旧主！

魔主从秽物堆里爬出来以后，丝毫不嫌弃这地方粗鄙脏污，反倒还随处寻了个水洼就洗起了手来。

这可和他们印象中威风凛凛的魔族老大有些对不上号了呀……

“魔主为何会来招摇山，他不是死了吗……”小妖中的弟弟小声问了句。

“说的什么胡话！魔主与天地同寿！”

哥哥一脸惊恐的拍了拍弟弟的手臂，生怕前头那位大魔头听见一个不高兴就撕了他们两兄弟。

不过终究是听见了的。

只是听见了也全无反应。

毕竟，他又不是这妖精口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万年前，姜齐只是一团伶仃飘零的混沌之气。

后来机缘之下偶遇当世佛祖于庙中得道，它囫囵听得一句佛号，沾染了佛性，便就此生出了灵识。

佛祖感念其佛缘深厚，于庙宇之中以一截菩提枝为其化形，将他带回了西天佛陀之地。

他在佛界修行了一万多年，传佛法，修神术，携友醉舞，风光无度。

是神佛界最为恣意无羁的逍遥仙君。

可不知为何，今日一睁眼，他忽然就来到了此地。

先前在哪里，他不晓得。

此刻为何在此，他亦是不甚清楚。

甚至抬手捻诀施法，周身也是灵力全无！

莫不是遭了哪个宵小的道，中了个劳什子的噬魂术了吧？

姜齐忍不住腹诽到。

走了好久终于寻了一处干净的水源，姜齐一撩衣摆，然后将白皙的手掌浸入了清水之中，“可有出处？”

招摇山地处极南之境，是难得一见的隐世神山。

传闻它一头接着俗世凡尘，一头连着阴司鬼府。

山中境况千变万化，虽常有奇兽灵宝藏身，但却鲜少有旁人踏足。

“未曾发现过。”两人中的哥哥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其实也是当初误打误撞才来到了此处。

之后囚困近百年，虽可勉力活命，但都因法力低微而未得出。

清洗干净后的姜齐甩了甩手上的水渍，认真的打量了一眼四周的景致。

“找找吧，还是得出去。”

当年在神域之时，他确实听说过招摇山可进不可出的传闻。

但在强者面前，所有的“不”字都不过是因为修为还不够高罢了。

所以他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谁知道如今，他竟真的以手无缚鸡之力的状态来到了此处。

身旁碧绿色足有八尺高的奇石映射出了姜齐如玉的脸庞。

那石头莹莹的像是一片水波，还冒着一丝凉气儿。

姜齐莫名的觉得有些诡异。

忽然，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瞳孔一缩，猛地朝后翻滚而去。

连着滚了好几圈，他才侧过头朝刚刚的位置看去。

“怎么了，魔主！”小妖惊呼。

离的远些了的姜齐打眼一瞧，果然不出他所料。

刚刚躺在他旁边的，赫然是一条翠绿色的巨蟒！

这蟒蛇通体翠绿，足足有几百寸之长。

而姜齐清洗之时，便正好是望进了它那一双碧绿色的眼瞳之中！

这蟒蛇的身躯已然开始腐烂，五谷虫覆与其上，肥白硕大的身躯翻来覆去的蠕动，看着着实是让人倒胃口。

“无甚大事，一条……普通的蟒蛇？”

看着蟒蛇略带几分熟悉的模样，姜齐说的有些迟疑。

这般体型，应当是已经修炼出妖身了才对，为何会凄惨的死在这小水潭的旁边呢？

或许是因为有姜齐站在旁边壮胆，两小妖也大胆的凑到跟前观摩了起来。

“招摇山里的尸体都不太好看。”

“好看也没用，死了就变成一滩烂泥了。”

“咱们也会像它一样死在招摇山吗？”

“有魔主在，咱们肯定能平安出去的呀！”

注意到两人边说边偷偷向自己这边张望的模样，姜齐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头。

这是在点他了。

可他却连自己怎么出去都还不知道呀！

算了，多说无益，还是接着找路吧。

理了理衣衫后，一行人又顺着山路走了半个时辰。

但出口没发现一个，老朋友倒是又遇上了一回。

那条翠绿色的巨蟒竟然又拦在了路中央！

“怎么回事，难道咱们走了大半天，其实都在原地绕圈？”弟弟皱着眉头。

哥哥也有些傻眼，“怕是这山路过于蜿蜒，咱们被困在这里了吧……”

不对！姜齐摇了摇头。

他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的。

就算偶有偏差，也不至于倒回了原点呀。

所以，既然出问题的不是自己走的这条路。

那么，便只能是这条已经死掉了的蛇！

又或者说是，这条看起来已经腐烂掉了的蛇，其实根本就没有死。

一直以来，它都在给姜齐演戏！

姜齐刚一想通其中的奥秘，那条看起来发烂了的蟒蛇就突然发动了攻势！

它身上腐烂的地方像是春日里的绿芽一般，迅速的冒出了新鲜的皮肉。

而那些新长出来的地方，不是原本的翠绿色，而是玄红相间的古怪颜色。

这个模样，姜齐想起来了！

之前他便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但是虫卵覆身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恶心，所以他也没有过多思索，便当它只是寻常巨蛇忽略了过去。

但是眼下看见了全貌，姜齐转瞬之间便思索出了它的真实身份——翠头花斑蛇！

这种蛇往往只出现在招摇山的阴湿之处。

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装死吓人。

如果遇见了它的人没有识破它的伪装，它便会一直纠缠着戏弄对方。

可是一旦发现并拆穿了它的伪装。

它便会发狂，将对方杀死。

且这种蛇一旦发狂，除非它死。

否则便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虽然说这种蛇一辈子都修不出人身，且只有低微的妖力。

但是此刻的姜齐法力全无，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呀！

“哥哥，它起死回生了！是要来带我们出招摇山的吗？”

“出个屁的山，这是来送咱们上西天的！”

身旁的两只小妖喋喋不休的争吵。

虽然对于他们俩的实力仍有些存疑，但眼下也别无他法。

所以姜齐只好冲他二人喊道：“翠头花斑蛇多是蛮力，你二人合力施法应当能将其击杀！”

巨蟒摆动身躯所产生的气浪一阵接着一阵打在众人的脸上。

也不知是不是被姜齐语气里的信任所打动，两小妖竟真的合力开阵对付起了巨蟒。

“哥哥，我初级法术的咒语都还记不全呢……”

“闭嘴，魔主看着我们呢，别丢脸！”

皮肉生长完毕的巨蟒张着嘴朝他二人哈出一口热气，然后便顶着头颅冲撞而去。

“土墙，起!起！”弟弟急的汗水直往下冒。

还是哥哥镇定的念出了咒语，“是借灵控物，土墙起！”

话音一落，他二人的面前便骤然升起了一道土墙。

但似乎是灵力太弱了的缘故。

这土墙薄如蝉翼，且只有半人高度。

根本就用不着蟒蛇来撞，单是它嘴里的一口呼气，便轻轻松松的将其摧倒在地。

这怎么可能打得过呀！

于是姜齐赶忙唤道：“快回来，你们二人打不过它！”

他猜到了这两人法力低，但是真想不到会低到这种程度呀！

可那被巨蟒撞飞在地的哥哥却笑着摇了摇头，“魔主，即便是为你战死，也是我和弟弟的荣耀，你不必出手！”

但这根本不是什么该不该出手的问题呀。

问题的关键是他现在压根儿就出不了手！

看着突然犯起了中二病的小妖，姜齐真是急的直跺脚。

随着他二人又念起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法诀，一道色彩斑斓的烟火在巨蟒的头顶劈头绽放。

怎么，这是要替人家提前庆祝一下？

就这种实力，简直就是巨蟒送上门的下酒菜呀！

姜齐心里才刚刚吐槽完，这俩妖果不其然就再次被巨蟒一尾巴给横扫到了旁边的巨石上。

眼瞅着巨蟒就要给他们来上最后的致命一击，那哥哥又开了口，“魔主，真的不用出手！”

好吧，姜齐明白了，没有什么忠心护主，也没有什么中二病。

这小子闹了大半天，还是在这儿点他呢！

弟弟早就已经昏迷了过去。

而哥哥在说了那最后一句话以后，吐出一口鲜血，也跟着昏了过去。

虽然自己眼下也没有法力，但要姜齐看着他们死，原谅他真的做不到。

远处的巨蟒流着哈喇子爬向两只小妖，眼看就要将其中一个吞入腹中。

姜齐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奋力一抛就砸在了它巨大的脑袋上。

“嘿！别忘了我呀，小花蛇！”

巨蟒乍一被击中，还当是脑袋上痒痒了一下。

直到姜齐的声音在它的身后响起，它才发现竟然还有一个人站在远处嘲讽自己。

于是巨蟒瞬间恼羞成怒，转身便朝着姜齐俯冲而来！

刚发现自己来到了个逃不出去的地方，立马又要被一条花斑蛇给追杀。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注定他姜齐难逃一死？

看着飞身而来的巨蟒，姜齐站在原地没有挪步。

虽然他现下法力全无，但是他的本命法器琉光却还是可以召出。

琉光常态是一只鎏金簪，簪身是大片大片的祥云图案。

作战之时又可化为一把尖细而不失锋利的长剑。

只要这花斑蛇到时候将自己吞入腹中，他便可以乘机取它性命！

可是就在巨蟒的血盆大口临近，腥臭作呕的气味已钻入了姜齐的鼻息间之时，一个血红色的法阵突然从他的脚底闪现而出！

姜齐低头拟作查验。

但还未来得及倾身就被冲到眼前的巨蟒一口吞入了腹中。

一瞬之间，姜齐只觉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可还未来得及思考，作恶的巨蟒便在法阵强大的气压之下爆裂开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以至于姜齐重新落回地面的时候，还腿软的踉跄了几步。

幸亏身后之人及时扶住了她。

不然非得摔上一跤不可！

稳住身形后，姜齐便转过头打算瞧瞧这位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

常言道，山海自有归，风雨总相逢。

原以为此次不过是普通的拔刀相助，却不曾想，竟会是难得的故友重逢！

眼前的男子如墨般的浓发间别着素银色的凤纹冠，素色的衣袍上是山水般的水墨勾描，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端着一派清冷绝艳的仙人姿态。

竟是姜齐的佛界挚友，上古玄凤一族仅存的血脉，东梧秘境之主——寒清神君！

“久违了，云霖。”姜齐眼底闪过一瞬惊讶，随后立马笑着拍了拍云霖的肩膀。

“姜齐……”

云霖看着眼前这鲜活的身影，眼眶竟然有了几分湿润。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够把他复活！

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多说两句，姜齐就一头钻进了蛇肉堆里开始挑挑拣拣。

“云霖，快来帮我找找蛇胆！这翠头花斑蛇的蛇胆可是好东西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