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游第一次见到许庭云是在医院那条最长的走廊上。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捏着病历本，从挂着“眼科”牌子的诊室走出来，双眼上缠的布条和身上的棕色大衣搭配起来显得他很孤独。

林清游走得慢，和他方向不同，所以能看着他迎面走来。一步一步，看着挺稳，但再走几步就是一排长椅。

“哎，当心。”他快走上前，拽住年经人的手臂，“前面有障碍。你……需要我帮忙带你回病房或是什么地方吗？”林清游前几个月一直在医院做志愿者，帮助特殊人土已经成了习惯。

年轻人愣了愣，微笑着说：“您误会了，我刚做了散瞳，见光不太舒服，才拿布挡挡。我看得到一些，本来是想在椅子上坐会儿。谢谢了。”

“啊，这样。”林清游了然地点点头，还是等人稳当地坐下才放下手，“抱歉，我先入为主了。”

“没关系，这样挺暖心的。”他又笑了笑，“其实残障人士都有孤单无助的时候，特别是后天障碍，确诊后会很难受。有人像您这样搭把手，心里会舒服很多。毕竟，除了志愿者，愿意做这事儿的太少了。”

“倒也没这么多说头。”林清游摆摆手，“帮一个是一个，不过被人误会看不到东西的时候肯定不好受，尤其刚确诊，那感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并不是那种不善社交的人，这年轻人说的话，意思其实就是“我刚确诊”。做了散瞳，结果就是宣判书。

听了他的话，年轻人有些诧异。一是惊讶他反应这么快，二是他提起视障的熟悉感，像是一个老朋友。

“您……是医生么？”他犹豫一阵，问。林清游本来转身准备走，闻言回头，笑着轻描谈写道：“不是，只是之前也看不到而已。你要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有着沉稳温和声线的男人慢慢离开，留下他坐在座椅上若有所思，片刻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第二次见面是在医院的花圃。

林清游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半天外出许可去看了一场雕塑展。他很早以前就喜欢这个名叫Salvation的雕刻家，有些作品明明是中规中矩的材料，呈现出的生命力却让人震憾；有些作品看似怪诞不经，却拥有特殊的光泽。Salvation的风格很对林清游的胃口，虽然是杂家，但作品的灵气是掩盖不住的。

可惜只有一下午的外出时间，林清游对一些作品是走马观花地看完的，意犹未尽。

他觉得Salvation的作品里藏了些什么，可是总也瞧不出来，回到医院以后就站在花圃里发呆。

夕阳照着各色人群的归途，烂漫的橘红让人想到生生不息。年轻的病人站在花圃的一角，依旧是那件棕色大衣，像一棵孤单的白杨。

他面前的人西装革履，看着非常精悍，不像普通人。他把一束花塞到年轻人怀里，面无表情地说了些什么，又递给他一个信封。

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事情。林清游双眼微眯，思考着要不要走开，但花圃里还有挺多人的，自己没什么特别，索性待在原地了。

年轻人冷着脸把信封推回去，转身欲走，再次被拉住。他显然不耐烦了，呵斥几句，那人却把信封直接塞进他的大衣口袋里，说：“不收下的话，没人放心。”

“没人要你们的钱，拿回去！”年轻人紧皱着眉把信封拿出来，那人已经快速上车走了。他牵起嘴角冷笑，把信封随手丢进草丛，毫不在意它的分量，离开了那个角落。

有一个拄着双拐的病人看到他走了，忙指挥着旁边照看他的小辈过去捡。这一切在年轻人的余光中清清楚楚，脚步却一步未停，略低着头看路，走向医院大楼。

从林清游的角度看去，他简直是个掌权者，扔下不值钱的腐肉让脚下的蝼蚁抢食，而后冷漠地离开，毫不留恋。

他那张年轻锐利的脸像新开刃的刀，可是，又显单薄。

他就在门诊楼前遇见了林清游，猝不及防地对视，脸上的厌烦和狠厉还没来得及收起。

“啊……是您。”他很意外，“刚才……都看见了吗？”居然反应得很快。

“发呆时不小心看到了。”林清游说，“抱歉，我可以保证不说出去。”

他摇摇头，“让您见笑了，这些脏得不得了的事。说出去也无所谓，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不会再有人认识他了，又或者，不久以后所有人都会认识他了。

只是形式不同，生和死。

林清游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睛上，他说话时，这目光也不曾移开。黑布条已经摘下，露出来的黑眸清亮干净，深处有复杂的暗涌，埋藏着秘密。但不可否认，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矜贵的艺术品。

当年轻人说完话抬头时，他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目光，说：“北京……不好么？”开口时，惊觉自己声音有些哑，不得不偏头咳了几声。

“好不好呢？”年轻人重复了一遍问题，注视着等红灯的车流，目光与其说辽远，倒不如说是空旷。

“北京的冬天，风太冷了，留不住人的。我家在南京。”年轻人表情淡淡，让人摸不准是不是意有所指。

“南京是个好地方。”林清游想了想说，“提到那里，就想起梧桐、阳光和民国，还有洗不掉的历史痕迹，每个角落都有深意，像是……沧桑的玉器。”倒是和你很像。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年轻人讶然，“你很了解。”没再用敬称，林清游的话语让他稍微放下了防备，站在他身边。

“早几年去过一两次。”林清游闭上双眼，回忆那段短暂的时光，“那时我还不怎么能看见，模模糊糊的，是要去找人，间接感受了一段时间。那之后我就没再旅行，来了北京。七年了。”

“找到了吗？”年轻人问。

林清游微笑着摇头，看他不想多说，年轻人也就没有再问。

“我来北京八年了，没去过什么别的地方。”年轻人垂眸，“我才刚高中毕业，来这里上学。当时什么也不懂，冬天这么冷，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口音也变了。”

有时候遇见同乡，说话时自己却像异乡人。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他的声音也染上了落寞。林清游捕捉到这一瞬的情感，不由得又向他看了一眼，问：“不想在北京，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没准备好回家，先去洛阳找朋友。”说到这里，年轻人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影，“挺好的朋友，认识九年了。”

林清游怔了怔。“洛阳。”他说，“或许我能顺路带你过去。我家在那边，这段时间也有事要在那边办。你什么时候走？”

“嗯？”年轻人很意外，“不用麻烦了吧，我可以坐车去，今天买票，过两天就走。”

林清游摸出手机：“省一趟车钱，你看起来手头也不宽裕，而且……”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年轻人，“正好赶上春运人挤人的时候，你还没买票，你看，这一周多的时间都没票了。”

网上说总有一段时间做什么都倒霉，可能就最近了。年轻人皱了眉，半晌说：“那行……麻烦了，谢谢。出发时间你定吧，我的事不算急。”

林清游爽快地说：“不麻烦，顺带的事儿。后天就走，行吗？”

年轻人点点头，笑道：“那我这两天收拾收拾。也算是走好运了，遇见你。”

“缘分吧。”林清游勾唇笑笑，扬了扬手机，“加个联系方式，到时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也好找人。”

他接过手机输入号码，“哎呀”一声：“聊了那么久，忘记说了，我叫许庭云。庭院的庭，白云的云。”

林清游也把自己的号码留给他，说：“林清游，清澈的清，遨游的游。”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以下，两双眼睛含笑对视着——一双眼睛含着挣扎十余年换来的光，一双眼睛原本飞扬的神采即将在岁月中黯淡又黯淡。

此番对比略显残忍，于是最后，许庭云先移开眼去。

良好的开端，希望是成功的一半[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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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