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宗，断念峰。

卓玉竹和季衡对坐饮酒。

“这酒味道不错，何名？”卓玉竹问。

“不知道。”

卓玉竹抬眼看向对面人：“酒从哪儿来的？”

“柳淳从外带回。”季衡惜字如金，但也有问必答。

卓玉竹似乎习惯了，又问：“难道他就没把名字告诉你吗？”

季衡：“宗主这么执着于给酒取名，不如将仙兵库里无名的兵剑也都取了，多多益善。”

卓玉竹轻笑，说：“找你喝酒向来很有意思，他们那些峰主尊者啊，都不敢以下犯上，唯有你，在我面前好像你是宗主一样。”

季衡看都未看他。

卓玉竹手里把玩着酒盏，又将话绕回来：“这酒和别的酒不一样，方入口时尽是甘甜，回味起来却辛辣苦涩，不如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红尘劫如何？”

他话外有意，季衡把杯盏放下，说：“不要插手我的事。”

卓玉竹笑笑：“我在说酒，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不管你想说什么，我的弟子只是我的弟子，他想做什么随他的意，旁人没有插手的资格。”季衡淡淡道。

卓玉竹：“你在说你那个新收的外院弟子吗？”

季衡这次没有答话。

卓玉竹自顾自地说：“你竟允他出宗生活，这种殊荣在弟子里还是头一遭啊，看来这个新弟子真的很像他。”

季衡起身：“宗主事务繁忙，回吧。”

卓玉竹并未怪罪他无礼，随后也起身了，离开前说：“我们各自都不要忘记各自的本份。最近杂事颇多，你也该闭关了。”

“自然。”

-

门开了。

李轻舟回头看，方青颜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了，不过一抬头脸色不是很好，眼下有淡淡的青紫。

“没睡好？”

方青颜不想让他担心，笑着否认：“哥哥守着呢，我哪能睡不好。”

其实她昨夜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光怪陆离，什么都有，甚至连幼时下水玩耍差点溺死的事都梦到了。

李轻舟也不点破，对她说：“走吧，娘做好早饭了。”

饭桌上，连方爹方娘都看出方青颜没睡好了，他们想问，收到李轻舟的眼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方青颜倒开了口，她知道他哥哥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他：“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一道去河里玩水的事吗？”

李轻舟眼也不抬：“问这个做什么。”

方青颜自己也愣住了，对啊，她问这个做什么。

接着方爹笑了起来：“哎呦，哪能不记得呢，你哥哥把你拎回来的时候，你像一只淋了雨的小鸡仔，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方娘拍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笑得太放肆。

方青颜笑笑：“我害怕嘛，要不是哥哥，我怕要死在那水里了……昨晚梦到了，还是一阵心悸。”

方娘嗔怒：“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

李轻舟低着头，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方青颜稍作惊奇地看向他：“哥哥，你笑了呀。从回村后就很少见你笑呢，以前你很爱笑的，笑起来多好看啊。”

李轻舟嘴角笑意收敛，他有点恍惚：“是么。”

他确实从不喜笑，在人前总是冰冷又不近人情。

“是啊，”方爹接话，顺带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孩儿啊，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宗啊？”

李轻舟看向方青颜：“你没告诉爹娘？”

方青颜：“我心里还是觉得你在这里待不长的，就没和爹娘说。”

李轻舟说：“家在这里，怎么待不长。”

方爹方娘便知道他的意思了，方娘犹豫着问：“青容，你是不是在你那宗门里受了谁的欺负了，一定要告诉爹娘啊。”

“……没有。”

方爹筷子一放，说：“唉，我们无权无势，家境又比不上城里的那些氏族，从青容被选中进入上仙宗时，我就预感孩儿以后的路不好走，修仙岂是易事，孩儿放弃了就放弃了，以后就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也不错。”

“爹说得对，我听爹的。”李轻舟接话。

方爹年纪大了，知道李轻舟不愿再回宗门修仙后，有意让孩子子承父业，李轻舟也答应了，于是得空后他就去了村头的私塾。

穆白也在那儿，私塾里的孩子们正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一片，穆白手里拿着一朵绮丽的花，递给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娃娃。

“你在这做什么？”李轻舟问。

“没什么，”穆白直起腰，笑着看向他，“他们很可爱，我就把花给他们了。”

花？李轻舟看向孩子们手里捏着的花，那花整体是殷红色，像莲花，又不像，他从没在村里见过这样的花。

“你来这里呢，是要干什么。”穆白也问。

李轻舟越过他，只说：“离开这里。”

他走后，穆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

这个人，比这个村里所有的人都要香。

小孩子比李轻舟想的难应付，方爹对村里不论是哪家的孩子总是爱护有加倾囊相授，因此孩子都愿意跟他亲近，如今方爹不再教授他们，而是换了自己的儿子来，这些孩子对李轻舟就忍不住地好奇，但一开始尚是不敢亲近的，后来李轻舟从口袋里掏出方青颜给他的糖块来，那些孩子就拥着挤着到他身边来了。

糖块五颜六色，看来方青颜早就想到了让他拿这些东西讨小孩子欢心。

小孩子也果然很喜欢，但唯独有一个，站在一群孩子不远处，迟迟不敢靠近，眼神怯怯的。

李轻舟把糖收了，招手让她过来。

小女娃有些犹豫，还是没抬脚。

站在李轻舟身边的小胖子大喊：“丫丫快过来啊，小夫子喊你呢！”

原来她叫丫丫，李轻舟心想，开口问旁边的小胖子：“那你叫什么？”

“我叫石头！”小胖子笑着说，又给李轻舟介绍，“这是狗蛋，那是欢欢……小夫子，仙人都这么健忘的吗？你才去了那叫什么的宗门半年就不记得我们啦？”

李轻舟一笑而过，起码他现在认识了。

丫丫挪步过来，小声说：“那天，我看见村长带着我爹还有其他人把夫子绑了起来。”

李轻舟挑眉，似是有些诧异，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丫丫揪着衣角回他：“我睡不着，偷偷跟着爹出去了。”

李轻舟点点头，可半晌他又不理解小女娃提起这件事做什么。

“我看见了，但是没有救夫子，夫子会不会不喜欢我了？”丫丫水灵灵的大眼睛红红的。

李轻舟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这么小的一个娃娃，还知道救人了。

“夫子不会怪你的，你还小。”他想了想，说。

丫丫抹了抹泪：“真的？”

李轻舟点头。

丫丫仿佛松了口气，嘟囔起来：“那，那你回去吧，我还是想让夫子教。”

“……”

石头哎呀一声，拉过丫丫的手，说她：“你真笨！肯定是小夫子教我们好啊！”

丫丫茫然。

李轻舟心里又提起点希冀，他盼望小石头能说他什么好话。

“小夫子今天就给我们带了糖，明天肯定还会给我们带别的好吃的，你干嘛让他走，傻不傻呀！小夫子，你说是吧？”

李轻舟心里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动作微顿。

想他之前抬手便是杀人，周围的人瞧见他动作，往往能逃三丈远，可如今他抬起手，身边围着的一群孩子不仅不动，反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片刻，他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说：“对。”

孩子们欢呼起来，连丫丫都弯起了眼睛。

“小夫子真好！”

李轻舟回了家，方青颜从灶房里探出头来：“你回来了哥哥。”

“你的衣裳破了。”

“没事的，一会儿让娘给我缝补一下就好了，快吃饭吧。”

“嗯，我去喊爹娘。”

李轻舟刚一转身，发现穆白从屋里出来了，他无意识地皱起眉，这人怎么又来了。

穆白依旧一副笑脸：“又见面了。”

“村长家里没饭吃？”

“有是有，只不过我想上这儿来，你嫌弃我？”穆白说完，手搭上他的肩膀。

李轻舟感觉脖子有点痒，便抬起眼瞧他。

两人挨的近了。

穆白盯着他细嫩的脖颈，他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抖动，有什么东西要从皮下涌出来一样。

“忘了和哥哥说，哥哥的朋友也来了。”这时方青颜端着饭菜出来了。

“他不是我朋友。”李轻舟撂下这句就进了屋。

方青颜不明所以地看向穆白，后者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坐了下来。

屋里，方娘看见李轻舟进来，连忙把只剩一截的青布收了起来，说：“你爹老毛病又犯了。”

李轻舟去了里屋，方爹看见是他，笑呵呵地说：“这几日天潮，估摸着要下大雨了。不用担心，上次你给我治了腿后，发作起来就不怎么疼了。”

“吃饭吧。”

他出去后，穆白立即放下筷子冲着他笑起来，李轻舟视若无物，坐到了他对面。

接着方爹和方娘也出来坐下了，方娘瞧见方青颜的脸色，有点担忧：“颜儿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呢、”

方青颜不在意地笑笑：“没事的娘，可能是这几日夜里没睡好。”

“是不是蚊虫太多扰你睡觉了？”方爹问起来。

方青颜摇摇头，一再说没事。

李轻舟并未开口，他以为还是那天夜里方材吓到她了。

穆白吃过饭就离开了，第二天李轻舟去了镇上，没想到在裁衣店见到了方娘。

“娘，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给你妹妹买件新衣裳呢，”方娘看着他，“你也想要新衣啊？”

李轻舟失笑：“没有，那你给她买吧。”

方娘便明白了他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于是带回家两件新衣。

方青颜换了新衣服后十分高兴，李轻舟的衣服也是十分得体，他摸着自己身上的新衣，生出了一股爱惜之意。

李轻舟以为他会就此安稳一生。

几日后，方青颜晕了过去。

方爹和方娘吓坏了，连忙把还在私塾的李轻舟叫回了家，他回家时方青颜依旧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神情痛苦，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梦魇中。

“这可怎么办啊！”方娘急得抹泪。

方爹起身：“别急，我去请大夫。”

李轻舟拉住他：“爹，我已经请了镇上的裘大夫了。”

过一会儿，裘大夫来了，诊后神情凝重，无力摇头：“不似寻常之症啊，恕老夫才疏学浅了，你们还是另请高人来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