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王惟清被迫停下来手中的重建,作为县衙的白役,他需要返回自己的岗位,安安生生的待在吏房,做一个认真整理书籍的演员。
“惟清,堂尊大人有要事吩咐。”黄誉走到王惟清面前,温声道。
王惟清心中是及其不愿见到那个违背诺言之人,他耿耿于怀的不过是作为一县父母官本该行的职责。但黄誉一个劲儿的使眼色,他又不知该如何拒绝。
“惟清啊,我在县城西边给小渔村准备了一个临时过渡的房屋,今日便让大家去休息,莫要再住那阴暗潮湿的山洞,于身体不好。”程至目光充满关切,是一个称职的父母官的标配表情。
王惟清整理着书架上的古书,心中生出一丝冷笑,若是真心想要对小渔村好,又何须临到头才安置村民。“感谢堂尊的照拂,我想就不必劳烦堂尊了。小渔村的草屋已经建起大半,年老者和幼童以及受伤的村民都已经住进去。”
程至没想到王惟清会逆他的意,脸上瞬间暗了下来。黄誉等人见情况不对,便拉着正在奋笔疾书的崔浩然离开了书库。
“王惟清,这是县衙的决定,不是你说不去便不去的。”程至冰冷的声音在王惟清身后响起。
王惟清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尊大人若是真正有心,真正为小渔村的村民设身处地的想过,便不会把安置之地安排在西边。小渔村的村民如何从县城东边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物品搬到县城西面去?”王惟清质问着程至。
“与你多说无益,我与小渔村里长安排便是。先前是我太看得起你了!你真真让我失望。”程至被王惟清戳破了心中的暗处,也未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会胆大包天的质问自己。
王惟清见程至准备离开,心中郁结又起,不该如此软绵绵的结束,他决定一吐为快!只见他厉声呵道:“堂堂两榜进士,当初学的圣贤都喂狗了!”
王惟清话语刚落,便迎上了程至冷到会吃人的眼神。
他即使不让自己在县衙当差又如何?左右不过是没有工作而已!
“您不就是想要府台大人的举荐信好升官吗?”王惟清稳如泰山的开口,“若是想要升官,为何不走正途?”
程至听见王惟清说的正途,便嗤笑道:“呵!若是正途走得通,我又何须如此?你别以为你饱读诗书,会写几篇好的文章,便能与我如此说话。你未曾去过京城,不知道这天下有才有志之士太多,你我不过是他们的陪衬。”
随后程至摇了摇头自嘲道:“我与你这憨憨后生说这些有何用。”
王惟清从方才程至的话语中品到了些许无计可施的落寞,可是,若是正途都无路可走,那这个世界便是彻底完了。“难道一个年老知府的举荐信能比得过得民心后的万名请愿书?你得到举荐信,不过就是安稳去别的地方,你的名字只会和县志上,与过往的县令并无二致。但你为了百姓解决水患,这方是名留青史的壮举。”
程至听到王惟清的话愣了许久,这天下哪个男人不想名留青史呢?
“堂尊大人若是想要明日在府台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不若现在便去小渔村,将身段放低一些。明日自会有人为堂尊大人说话,小渔村百姓所求的,不过就是一句关心而已。”王惟清还是不忍将事情做绝,于是告诉程至一个提升形象的方法。
程至思前想后冒出了一句让王惟清小吃一惊的话:“那你便同我一起。”
破天荒的,程至让王惟清与他同乘马车。这待遇连向来是县令左右手的黄誉没未成享过。
马车内,程至细细与王惟清谈论了如何解决水患。二人交谈之中,王惟清能感觉到程至似乎又回到了当初考学时,那般意气风发的心境,时隔多年后再次燃起。他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普通的县令,正如王惟清说的那般,他想干一番事业。可是他自从当上长滩县县令后,就意志消沉。长滩县实在离京城太远,离权利太远。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觉得这辈子能当上这一县之长,已然是到头了。
二人到了小渔村后,程至一反以往漠不关心的态度,竟然放下身段帮村民扶梯子,递东西。一整个下午在小渔村忙前忙后,着实吓坏了小渔村的里长,以及一众县衙衙役。
以往高高在上的堂尊大人,今日改头换面了?
翌日,知府黄卫查拖着年迈的身子,蹒跚而来。一下马车,程至便递上自己的双手,不着痕迹的充当他的人形拐杖。
“府台大人体恤百姓,实乃长滩县之福啊!”程至恭恭敬敬的搀扶着知府。
黄卫查曾是当今二皇子的门客,十年前才来到宝安府任知府。整个江苏政坛皆知晓黄卫查是二皇子的人。如今大皇子正与二皇子在朝堂上暗自过招,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还不知会花落谁家?但到底是皇子近臣,黄卫查在江苏的官途自然没有阻碍。只可惜他的儿子不学无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无奈只得靠买官买了一个平川县县令的官职。自诩京城人氏的他,向来瞧不起程至这般穷酸的进士,但他一向注重形象,轻易不会表露情绪。
“直接过去便是。”黄卫查吩咐道。
黄卫查这次来小渔村是顶头上司江苏巡抚的意思,现任江苏巡抚杜远桥和江浙总督向来是政见不合,黄卫查一直是京城二皇子的人,自然是和江浙总督一边的。但江苏巡抚到底是自己的上官,他明面上还是要把这个事情做的漂漂亮亮,无人可指摘。
待一众人等齐聚小渔村后,黄卫查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个程至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办事能力是比自己家的那个儿子厉害。短短几天已经将破败的小渔村收拾好了大半。
今日正巧是因飓风而去世的村民的头七,有几家的草房上都飘着白帆。细长的白帆同炊烟一起,无力的飘扬在空中,述说着家人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然而这般悲戚的场景,却是不能让这个在官场纵横多年的老知府共情。他依着巡抚大人的意思,去到海边走一圈。
程至见黄卫查有意去海边视察,便顺势向黄卫查提了王惟清修堤坝的方案。
一听说要新修水利,黄卫查便来了精神,这种大工程,内阁若是批了,不知又能捞到多少油水。
程至见黄卫查有意,就小声把王惟清叫上前来。
王惟清心中有些惶恐,黄卫查正四品的知府,是王惟清目前所接触的最大的官。
“这便是提议之人?没想到是个年轻人,当真是后生可畏。”黄卫查正视王惟清的脸庞,心中竟觉得此人自己好似在京城见过,但时间太过久远,现在已经想不出一个具体来。
王惟清恭敬的向黄卫查行礼:“小人还不及府台大人万一,大人谬赞了。”
黄卫查立刻拉着王惟清的手,眼中全是对王惟清的欣赏:“你且同我好好说说,明日回府台衙门我就着手此事。”在没有摸清王惟清底细之前,黄卫查必须好好待他。黄卫查心中总有一种王惟清是宫里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出现,黄卫查势必要查个清楚。
程至没想到堂堂府台竟然会放下姿态,如此亲密的拉着王惟清的手。他对黄卫查阿谀奉承这么些年,也未曾见过黄卫查主动拉过他的手,更别说还在脸上堆起笑容以示亲近。
王惟清详细的将修堤坝和修闸口的方案对黄卫查说后,黄卫查连连称赞他很有想法,明年定能在县试试中拔得头筹。还为王惟清谋得长滩县文书师爷的闲职。
一路上视察轻松的气氛,直到黄卫查一行走到小渔村的尽头,被李长根的侍卫拦住。
“什么人你都敢拦?”黄卫查的长随与李长根的侍卫交涉。
程至也向黄卫查解释道:“此处是长滩县首富李长根买下的养殖牡蛎基地,说是商业机密,一直是防卫严密。”
那李长根的侍卫双眼极高,看也不看黄卫查的长随。“此乃私人禁地,没有我家主人的准许,任何人不得过界。”
王惟清自是知道李长根这个养殖场向来是一只鸟都飞不进,不知今日李长根会不会看在知府的面子上,让黄卫查进去视察。
“你可知此乃是府台黄大人。”长随恭敬的示意眼前之人是那个侍卫惹不起的。
那个侍卫眼也没抬,淡淡道:“就是巡抚大人来了,也不可放行。”
见事态有些焦灼,程至便想要站出来解围。
可整个江苏又有谁不知江浙总督王福成和黄卫查皆是二皇子一派的?李长根的生意背后是江浙总督罩着的。
从未到过李长根养殖场的黄卫查这才明白过来,江苏巡抚指派他来此是为何意。反应过来的黄卫查一刻也不想待在此处,只得假装头疾犯了,快速结束了对受灾地区的视察。
原本程至忙前忙后收拾出来的院子,黄卫查一脚都没有踏进。
此次飓风过后,小渔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王惟清今日升职,说是知府大人签的文书,任王惟清为长滩县的师爷。
明面上说是文书师爷,其实还是在吏房做工。众所周知整个县衙的师爷皆是堂尊的心腹,王惟清这个文书师爷,不过是因为宝安府知府的缘故,自然不会给他安排实职。不过月例倒是多了许多。
王惟清对于黄卫查的这一举动很是纳闷,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除非他对你有另有所图。只是现在身份低微的王惟清,还无法触碰黄卫查的心思。
师爷是一个县衙的编外人员,但是月俸却是县衙经制人员的三倍还不止。黄誉一月刨除见不得光的例费,可得六两银子。而师爷每月的月俸都是十两打底。再者,师爷可以参加科举,比衙役的地位高。诗鬼李贺在考科举之前,便经人引荐在军中任文书师爷。
王惟清最近都和丁朴一同泡在书库里,翻阅着古今典籍,做行色各异的模型。这般需要大量使用物理知识的时候,王惟清就无比想温云暮。她是理科生,思维能力一直很好,若是她在自己身边,定能够将那些算的很清楚。
“惟清!”吏房书库外似乎有人在唤他。
王惟清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外。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他只见过几面,却一直记在心里的人——平川县主簿杜百沐。
王惟清快步走到杜百沐面前,向着杜百沐行礼:“百沐兄,惟清有礼了。”这次行礼,是王惟清对杜百沐表示感谢。当初若是没有在衙门口碰见杜百沐,王惟清现在恐怕还举步维艰。
杜百沐见王惟清如此有礼,便随意道:“王师爷怎这般有礼!以后你我之间莫要如此。我还等着你高中三甲,请我吃酒呢!”
王惟清心想是该好生招待杜百沐,已报当初相遇之恩。虽然上次请杜百沐吃了茶点,却因此缓和了王惟清和李小舟的关系。说到底又欠了杜百沐一次,这次理当正式请他:“百沐兄,你在长滩县待几日?哪日有空?”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我听说你最近为水利一事,连着几日宿在县衙。可别累坏了身子。”杜百沐将手顺势搭在王惟清肩上,仿佛二人已是至交好友。
王惟清思虑片刻,已是几日未回小渔村,正好今日回去看看。“不知百沐兄可否接受家宴?我们小渔村的海货最是新鲜。”其实,王惟清也想在县城里的餐馆请杜百沐,只是他的囊中羞涩。王惟清怕杜百沐会不愿去小渔村,便又诚恳的补充道:“今日我下厨。”
杜百沐作为世家子弟,这平川县以及临近县的什么好吃的美食没吃过,今日正好换些花样。他轻松的笑了起来:“甚好!甚好!今日我就叨扰惟清了!哈哈!”
二人约定好后,王惟清便将书库的资料收拾妥当。
正在院子里整理渔获的王爹王婶没想到王惟清今天会回来,一看就王惟清进门后,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惟清怎么回来了?”王婶连忙接过王惟清手中买的蔬菜。也发现了同王惟清一起的杜百沐。
“王婶,这是我的朋友杜百沐。”王惟清介绍道。
双方一番介绍后,王婶领着王惟清去厨房准备,杜百沐则是蹲在王爹旁边,兴致勃勃的看着王爹打理才打上来的渔获。
“王爹,这是什么鱼?”“王爹,这个螃蟹好漂亮。”“王爹,这个肯定很好吃!”“王爹,这个牡蛎真大!是哪里打的?”王爹被杜百沐一句接一句的话,闹得脑袋疼。
所幸王惟清今日做菜极快,四人便安静的围坐在一张陈旧的木桌旁。
杜百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壶酒,准备今晚和王惟清不醉不归。
王爹心中顿感不妙,这杜百沐莫不是今夜不准备回家?看来他今天的耳根子无法清净了。
“绍兴的黄酒!王爹喝喝看。”杜百沐像是在自己家一般,给王爹斟酒。
王爹是个老实人,又不会说推辞的话,即使心中有多不愿,还是含笑喝了一杯。王爹从未喝过如此醇香的酒,不由感叹:“真是好酒!”
“惟清,你也喝一杯!”杜百沐又给王惟清倒了一杯。
王惟清来这个世界还从未喝过酒。他此时才意识到这个世界还有酒这么个好东西,若是他早意识到,那寒冷的冬天也可温酒御寒,不必靠着一身正气过冬。
他端起酒杯,眉凝纠结。只是,他以前只会喝一点啤酒,他怕他今日会喝醉。“我不会喝酒,就喝这一杯可好?”
王婶也帮着王惟清搭腔:“是的,惟清从未喝过酒。”
杜百沐也不劝酒:“一杯便一杯!”
整个饭桌上,因为弥漫着黄酒的香气,大家都很是放松。
直到大家酒足饭饱后,杜百沐随口一说:“今日我便和惟清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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