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浓烈,卷起层层浪涛,声音低沉而缓,聚起又散,像是谁的低低絮语,于耳侧徘徊不去。
剑锋扫来的水汽如有召唤,凝聚在剑身,敛了无声的月光,泛着冷白色的淡光。
傅堪持着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是个防御的姿势。
玲珑心烦地梳着猫毛催促道:“愣着干什么?”
这人防备心太重,在路上就动不动发神经,毫无光亮的一双黑瞳就像是深邃无波的古井,光是对视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毛。
此刻又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又开始草木皆兵了。
“你不是要去南海吗?这就到了呀——”
她不耐烦的话音刚落,海浪声戛然而止,空气兀地安静下来。
几颗稀疏发光的星星也识时务地黯淡下去,飘忽的黑云遮住月亮一半的脸,本就深邃的海面此刻收拢了一切光亮,世界黑暗,寂然无声。
一声低低的龙吟从大地深处传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
玲珑微微后退一步,低声骂了句:“老不死的……”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破庙中走出,“老不死的”笑呵呵道:“老友,许久不见,可是来还愿的?”
他的腰弯曲得厉害,走起路来十分不稳,好几次都差点左脚绊右脚,但总能在即将摔落的那刻站直身体。
虽然身如老叟,但声音却阴柔平静,听起来像是还未变声的男童。
他走尽,眯了眯那双浑浊的眼睛。左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没有瞳仁,留下大片泛黄的眼白,另一只眼睛泛着蒙尘的深红,灰扑扑的。
混沌衰老的眼神虚无地在傅堪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像是沉于深海冷静无声、伺机而动的蛇,用冰冷的信子将他浑身上下舔了个遍。
阴冷、黏腻,不像是享誉三界的龙王,倒像是……淹死的水鬼。
“哎呀,认错了,你是……”
他极尽夸张地喊了声,眼珠对着傅堪胡乱转了几圈,随即故作深沉地闭了嘴。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色长袍,污渍斑驳,却分毫不侵扰清冷的气质。一双眉眼冷淡到拒人千里之外,眸色极深,像是将天地间一切光辉都吞噬殆尽。他微微抬剑,光辉一闪,划过眼底。
竟是个瞎子么?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笑了。
傅堪不吃他故弄玄虚的这一套,本就深沉的神色蓦地收敛了,长剑在手中翻转,甩了一个干净漂亮的剑花,眨眼间指向了老头的脖子。
剑上的水汽齐齐一跃,立在空中,化作几束尖锐的利刃,悬空在玲珑眼前,将她四周的空气都钉住。
“你骗我。这里不是南海。”
他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但是语气寡淡平稳,音色清冷疏离,带着几分深冬海水特有的凛冽,一字一字干干净净地落在二人耳朵里。
“谁骗你了!”
玲珑焦急地喊道,却囿于水汽利刃不敢大幅度动作:“老头子你快说呀!”
老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小友,这里确实就是南海……”
说着说着,那双与瞎子无异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傅堪身上背着的东西。
包裹外层的绸缎早已被内里渗出的黑水浸湿,晕开一块块的深色污渍。那腐臭,却又甜腻的味道被咸腥的海风覆盖,如今风平浪息,勾人心魄的气味终于按捺不住,再度露头。
如钝刀一般的眼神蓦地锋利起来,脸上还挂着温和慈祥的笑意,一张脸上下情绪割裂异常,饶是瞎如傅堪也在他低低的笑声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诡谲味道。
“啊……我当是谁……原来是送吃的来了……呵呵呵……”
他伸手想要去拿包裹,傅堪敏锐地侧身,避开他的触碰,剑锋在他颈侧划下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老头却不知痛似的,只是音调顿时变得十分喑哑,像是两柄锈刀来回磋磨。
月亮不知何时再度露出了脸,洒下一片皎洁清透的光亮,将佝偻的小老头温柔地罩住。他浸沐其中,眼里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在险些碰到包裹的刹那,红色的瞳孔一闪,一缕金光自深处浮现,如笔尖蘸墨入水,不到片刻便侵占了整个瞳孔。
他茫然的表情中无端漏出一点悲伤的情绪,面孔像是瞬间老去了几百年,他目光一顿,对着包裹愣愣道:“吾儿……”
玲珑“喵呜”一声,不顾水汽利刃阻拦,自缝隙中钻出,纵身跃到了傅堪身边的石头上,低声催促道:“老头子又犯病了——”
她说完,一声划破天际的龙吟骤然响起,引来数道惨白的闪电,大刀阔斧地劈开沉重的积云,惊雷接踵而至,被击散又聚拢的云团中间隐约浮现一道冗长的龙影,在云层中恣意穿梭,狂妄的巨尾劈开黑暗,豆大的雨点又落下了。
竟不是酸雨。
海水猛地激涨起来,玲珑浑身的毛如刺猬般炸开,她用爪子一把勾住傅堪的裤腿,尖声道:“快跑!”
那饱受摧残的青衣被她轻而易举地撤下一大片碎步,圆睁的眼睛一愣神,巨龙已冲出云层直直俯冲而下——
傅堪抬头,一道闪电毫无遮挡地照亮他苍白的脸。雨滴砸落,他当机立断地卸下包裹,纵身躲开,白雾缭绕,顷刻间化作了犬身,一口咬住小猫的后颈往后疾退。
那巨龙视若无睹,直冲向包裹,却在即将触碰的那刻顿住了。头尾几乎相连,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包裹圈了起来。
老头的身躯早已如傀儡一般定住,此刻终于如梦初醒地动弹起来,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包裹。
他艰难地俯下身,颤抖的手很慢、很慢地解开了包裹。
黑水渗入土地,粘连着皮肉的绸缎被揭开,带下一块又一块早已腐烂的碎肉。
他低头嗅了嗅,熟悉的海水气味穿破腐臭直达心脏。
“乖儿……”
他沉痛低吟,身旁的巨龙随之发出响彻云霄的咆哮。
老头伸手想去抱起婴儿,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的颈间缓慢抬起,正要将他看个仔细,那脆弱腐烂的尸身终于承受不住数日来颠沛流离的折磨,纤细的脖颈一顿,一声轻到极处的骨裂声响起——
它的头毫无支撑地向后倒了下去,断裂了。
“啊啊啊啊——”
龙吟与尖叫齐鸣,那老头的头发因为惊雷与闪电而层层竖起,在空中凌乱地飞舞着。下一秒,他瞳孔里的金色猛然消退,红色再度入侵,那巨龙仰天长啸一声,义无反顾地向他的胸口撞去。
硕大的龙身化作一缕极细的烟雾,钻进了老头的胸口。
“呵呵……”他缓慢抬头,那只只剩眼白的眼球泛着金光,一双异瞳明亮异常。
他捋了捋几乎垂地的胡子,一声轻叹,语气几乎是无奈且纵容的:“好吧好吧,我再帮你最后一次。”
纤细的童声和苍老的嗓音重叠而出,诡异非常。
下一刻,他陡然化成龙形,异瞳俯视一猫一狗片刻,发出一声类似于嘲讽的轻笑,将断头的婴儿卷于尾部,瞬间腾空而出数丈之外。
玲珑终于回神,瑟瑟发抖地看着龙王的背影喃喃道:“那个方向……”
——是莲舫。
她愕然转头,身边空无一人。
傅堪早已动身,在她视线可及之处只剩疾驰的雪白身影,和眼前几根飘扬着的,从她后颈掉落的细碎猫毛。
*
另一头,刘长柏并不知大祸将近,而是盯着旁边跪得歪七扭八的谢姜芨,心想怎么把锅都推到她身上,把自己再摘干净些。
李姝正坐在莲心上,给怀中的兔子扎小啾啾。
兔子十分温顺,闭着眼睛一动未动,任凭少女柔荑在它身上胡作非为,就算是死了也未可知。
谢姜芨暗中揉了揉发硬的小腿,心中叫苦不迭。
刘长柏的汗手就垂在她脸侧,不用细闻就能感受到那股发馊的味道。
“主人……”汗手男不知死活地开口,“事情就是这样……”
他方才已经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巧妙地混乱了时间线,将大部分过错推到了谢姜芨“禀报不及时”上。
可李姝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顾着装饰那只死兔子。
听他碎烦倒灶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装聋的少女终于抬起眼皮,不耐的眼神扫过台下二人,倏忽停住,闪过一丝惊喜。
“呀。”
她将兔子抱到一边,松月立刻接走。长长的裙摆一路拖着往下,裙边不堪重负,提早流下了台阶,铺在谢姜芨眼前。
“……好漂亮。”
清脆的女声响起,带了一丝拖长的尾音,李姝蹲下来,修长的指节托起谢姜芨的下巴,双瞳剪水,干净透彻,直直地望向她。
指关节顺着她瘦削的轮廓从下巴尖抚摸至额角,最后用指腹在她太阳穴轻轻摩挲片刻,冰凉的掌心贴在右颊,刺骨的冷。
“就是太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谢姜芨微微抬眸,就撞进那双清澈的瞳孔里。
计上心头,在裙摆下揉着小腿的手用力掐了一把,眼泪夺眶而出,垂于眼角。
她在心里快速滚了一遍台词,刚想开始卖惨,就听李姝娇娇柔柔地说:“这么好看的食材,摆盘一定要精致些。”
谢姜芨:“……”
李姝牵起她僵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柔软的指尖从她腕骨处一路下滑,摁至小臂,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表情有些疑惑:“你没吃过……”
话未说完,只见松月急匆匆地从里头跑出来,一向素洁的裙摆上沾满了血污,怀抱中躺着一个小猫似的孩子,皮肤青紫,没有哭声。新鲜的血液从指缝间滴下,她猛地跪在地上,大喊道:“主人!夫人她——”
嗓音在触及李姝凛冽的眼刀时骤然停止。
她放下谢姜芨的手,冷静道:“吵什么?带我去看……”
“主人!”
又是一阵门被大力撞开的巨响,殿中人齐齐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浑身是汗地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讲出来的字词断断续续,连不成句:“主、主人、海……海啸……”
眼皮又开始不自觉地颤动,漂亮纤细的柳叶眉皱起,红瞳中覆上了一层寒意。
一种不知名的不安爬上尾椎,李姝猛地跑到窗口,在看到窗外景象的刹那,仿佛从头泼了一瓢冰水,全身都冻住了。
这里的隔音极强,以至于她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巨大的海啸遮天蔽日,大地上漂浮着无数浮木、身体。莲舫四周的树木片刻之间拔高数倍,漫长的枝丫像凌厉的鬼爪,枝叶疯狂地弥漫滋长,将整个莲舫牢牢罩住,宛如坚不可摧的巨大屏障。
海浪不断击打着外圈,试图将整个莲舫尽数摧毁。
在海啸的尽头,有一道龙影。它跃高伏低,似乎穿过大海和云层,随着浪潮奔涌而来。
一个人影如风一般弹开,“砰”地一身撞在墙上,慢慢滑了下去——是方才那个侍卫。
门口,一头白毛巨犬带着一身的海水气味伫立,深色的瞳孔反射出如雪的亮光。
一只黑猫抓着他的耳朵,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指着谢姜芨大喊:“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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