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阴冷异常,冷风从四面八方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钻出,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整个庙宇只有两盏烛台亮着,火苗被风吹得要灭不灭,苟延残喘地燃烧,不像是让人上香供奉、祈愿祈福的地方,反倒像是个什么乱葬岗,不知从哪就会跳出几个头身分离的冤死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龙王大人在上,请饶恕信徒……”
李渊一边烤着湿透的外衣,一边恬不知耻自称“信徒”,喃喃自语:“太冷了,嘶,这他妈破南海——”
他说着,突然噤声,心虚地朝着四周张望一圈,发现除了吱吱叫的老鼠和倒挂着沉默注视他的大蜘蛛外别无他人,这才心安理得地舒了口气。
李渊欲盖弥彰地拍了几下嘴唇,没肯下狠手:“罪过罪过,我乱说的、乱说的。”
他搓了搓手臂,靠着火堆坐下来。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有人在暗处阴恻恻地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直窥探他的谢姜芨刚想用脚挠挠脸,最后看到腿上密密麻麻的绒毛后恶心地放下了。
她的视线移动到李渊身边的兔子上。
它十分安静地趴在地上,两只耳朵温顺地垂着,毛发上浸透了海水,瘦弱到营养不良的身体因为寒冷不停地抖动,随时可能去见阎王。
李渊烤暖了身子,正焦虑地来回踱步,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
“道长,道长他……唉!”他嘴里的话颠三倒四,“我早说了不行的,总有一天会露馅,怎么办呢……”
谢姜芨顺着蛛丝倒挂下来,终于将他碎烦的台词听清楚了,与脑内的记忆一串联。
姓谢的神棍为树立威望,招摇撞骗,散播要停止海啸就得向海神供奉童男童女的谣言,百姓不堪其扰,决定用兔子代替孩子。
李渊收了神棍的好处,配合他演戏,回回出海后将孩子扔进大海后回镇上,这次本应直接将兔子扔海里,不知何故海上起了巨浪,将他连人带兔子拍到了此处。
他在海水里翻来覆去滚了一夜,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正准备把兔子扒皮抽筋做烤兔肉吃。
只见李渊一手捧兔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棒,正要将这兔子捅个对穿。
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荡的庙内:“台下何人?”
那声音庄严,有如洪钟,李渊顿时被吓破了胆,将手中的兔子一扔,连滚带爬地将后背贴上了柱子,壮着胆子喊道:“谁?谁在说话!”
将蛛丝黏在柱子上的谢姜芨看着李渊的头顶,默默地往上爬了一点。
她一抬头,就见那墙面上的龙雕双目一闪,一道淡淡的金光浮现,眼前霎时一亮。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衣袍宽大得拖地,身体弯曲得几乎一比一折叠,长长的胡须垂到地上,边走边带起一片灰尘。
他到李渊面前站定,混沌的眼神打量了一番,说道:“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老头的语气中隐隐带了期盼:“可是有什么愿望需要实现?”
李渊茫然地抬起头,分不清面前的老人是人是鬼。
烛火摇曳,一缕暖光晃上了老者的面容,李渊眨了眨眼,赫然看见面前之人脸上斑驳的青色鳞片。墙面上的倒影头上长着尖锐的龙角,龙尾盘旋,一上一下慢悠悠地打圈。
这一眼将他吓破了胆,瞬间逼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再一眨眼,那些诡异景象消失不见,只有一位慈祥的老者微笑看着他。
老者的眼底忽明忽暗,李渊惊恐的视线和他相对,漫天的恐惧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抚平,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断断续续地说:“信、信徒有三愿。”
龙王依旧温和地笑着,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就算有十个愿望都不要紧。”
李渊早已神志不清,被这破天的富贵冲昏了头,喜滋滋地报菜名:“一愿得一娇妻,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二愿……嘿嘿,二愿做大事,发大财,三愿,长……”
“好说好说……嗯?哪来的小贼。”
龙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许愿。
李渊迷茫地转过头,谢姜芨顺着他的动作抬眼,只见老龙王意味深长的眼神牢牢地定在她身上。她敏捷地收了蛛丝往后疾退,最终还是慢了一步。
长长的龙尾“啪”地一甩,一道含着冰冷水汽的风刃精准割来,她躲闪不及,眼前一黑——
谢姜芨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漩涡一样的眼睛。
傅堪正低头看着她,眼底闪过一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惊讶,那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如投石入水,荡漾开千层万层流转的水波。
但是只一瞬,那意味不明的神色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光亮黯淡下去,眼睛深处依旧空无一物。
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仍旧被傅堪囿于怀中,他的翅膀像是被某种利刃穿透,带着海水的味道。
肩膀处森然的伤口此刻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疼痛,血液早已浸透了衣服,伤口开始逐渐愈合,又痒又痛,像是有千百只蜘蛛在她血肉里不停知网似的。
搂着她腰的手微微发紧,罪魁祸首浑然不知错地开口道:“你……”
“你闭嘴。”
谢姜芨懒得听他废话,她一闭眼,一手攥住傅堪的衣领猛地一扯,咬牙切齿地向系统发号施令:“记忆回溯第二次,快!”
【收到。】
这次没有多余的废话,熟悉的眩晕感传来,钻心蚀骨的疼痛消失,她进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睁开眼,屋内光线昏沉,悬高的烛台不住摇晃,晃得她眼睛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身体、灰色的短毛、细长的尾巴……顿觉人生无望。
这次是老鼠。
“吱吱。”
一只小爪戳了戳她,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和另一只老鼠对视。
谢氏老鼠语:“滚滚滚,别来烦——”
“这是哪儿?”傅堪的声音传到她脑子里。
谢姜芨:“……?!”
她看向对面大肥耗子米粒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终于从这只耗子脸上欠揍的表情确定了事实——傅堪和她一起进入了回忆。
她在脑内对装聋作哑的系统骂了八百句,最终看着傅堪可怜巴巴的眼神,决定无视这厮。
后者不死心地用爪子在谢姜芨的背上挠了又挠,尾巴和她的尾巴勾了又勾,纠结得缠在一起绕起了结,可除了几个不耐烦的白眼外,什么也没得到。估计最后还是觉得自己这模样太恶心,傅堪认命地收回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扮演瞎子。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只背对着他的“五彩斑斓”大老鼠。
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唯有眼前肥硕的身影有一点色彩点缀。他的目光几乎是贪恋的,带了点如履薄冰的珍视,像是怕这抹色彩消失似的想把它牢牢刻在脑子里——这样深切的目光出现在耗子眼睛里,多半有些滑稽的可怖。
谢姜芨被他灼热的视线盯得背后一阵发毛,怒气冲冲地转头,发现后者早已扭过头,若无其事地在那儿刨地。
她叹了口气,停止了脑内将傅堪三刀六洞凌迟千刀的幻想,专心致志地观察起四周环境。
古代昏暗的室内环境她早就已经习惯,这么暗的还是头一次见。
她皱了皱鼻子,这才嗅到空气中的味道。许是被人清理过很多遍,但仍留下的淡淡的腐臭味。
和那婴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正思索着,一道雪白的光影一闪,她敏锐地抬眼,只见一人架着长刀走近,将手中拎着的物品扔到了她头顶的桌上。
一条柔软的尾巴在桌沿垂下,暖黄的烛火将它橘色的毛色照得更加温暖。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来人说道:“啊,新来的,把盘子端好等着。”
有一双脚缓缓走近,谢姜芨绕着桌腿看过去,淡黄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她抬头一看,顿时发出“吱!”的一声。
她看向那淡黄色的衣角,低声讶异道:“玲珑?”
玲珑此刻正端着餐盘,盘中早已装饰完毕,金黄色的蜜汁淋了一圈,旁边还放了两朵鲜嫩的玉兰花。
刽子手手起刀落,血花四溅,那柔软的橙色尾巴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橘猫被分割完毕,放进餐盘里,玲珑沉默地平视,没有施舍给盘中餐一滴眼神,表情冷静得诡异,甚至带了微笑,显得有些神经质。
但谢姜芨偏头看去,依稀能看见她攥紧拳头而暴起的青筋。
“我的母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
这句话犹如在耳,振聋发聩。
刽子手摆摆手,她慢悠悠地行了个周到的礼,随后转身,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长长的睫毛覆下,掩盖眼底显而易见的恨意。
谢姜芨抬脚就想追出去,头顶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嗯?哪来的死老鼠。”
雪白的刀光悬于头顶,她猛然抬头,那道光直直地朝她头顶劈下——
再一睁眼,她来到了一个稍微亮堂点的地方,可是鼻尖萦绕的却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努力瞪大眼睛,却发现视线模糊一片,看不真切,面前隐约是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她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体僵硬非常,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是雪山吗……?
下一秒,一个男人低沉的喘气声响起,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李渊。
视线终于开始恢复,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她看见李渊耸动的身影,和他身下的,
巨型兔子。
……或者说,女人。
她下半身赤/裸,完全是人类的样子,可脖子以上依旧长着白色的毛发,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两耳低垂,直勾勾地盯着身上的李渊,一动不动。
李渊似乎完全看不出来身下人的外貌有多诡异可怖,自顾自地卖力着。
他们交叠的身体之下渗开深褐色的血液,如同细细的河流漫开。
谢姜芨忍住作呕的冲动,想离开这里,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她无力地垂下头,视线在意识涣散的尽头陡然清明起来。
在床铺旁的桌子下面,蹲着一个女孩。
她面容熟悉,抱着双膝,面色麻木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一动不动。她面黄肌瘦,骨头埋在薄薄的皮肉之下,随时等待着破皮而出。
……李姝。
“父亲,母亲。”
她终于小声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弟弟妹妹们……”
李渊抬起身来,看都未看她一眼,嘴里先冒出一连串的脏话。
他离开床,毫不犹豫地扯住李姝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出来,随后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耳光。
那耳光清脆,盖过了骂街声,女孩的脸立刻肿了。
她连一声疼也不喊,也不回视李渊,只自顾自地喃喃道:“弟弟妹妹们要死了。”
“死了就死了,妈的,一天到晚生那么多谁养得起?”李渊说着,又给了她一耳光,像是随手打死一只苍蝇一般。
女孩两颊对称得肿了起来,床上的兔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血液不断流淌,好像把她的生命一并带走了。
“你给我过来。”
李渊看着李姝的脸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扼住她的脖子,一脚踢开床上的兔子,把李姝摁了下去。她终于像活人一样开始抵抗,但是纤细脆弱的四肢难敌男人壮硕的身躯,她被大力死死扣在床上,喉咙里连喊叫声都发不出。
谢姜芨焦急地发出又轻又细的呼叫。
眼泪从李姝的眼角流下,她一偏头,视线和谢姜芨相望,眼中的痛苦、愤怒、悲伤淋漓尽致,真实得令人胆寒。
她从李姝的眼神和细微的哭喊中感到心脏像被揪起来一般的惊恐和悲痛,一阵一阵头疼袭来,谢姜芨无奈地偏头,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等待晕眩过去——
面前是一双血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透彻晶莹的瞳孔里映照出谢姜芨的倒影。
一只没有四肢,沉默躺着的、骨瘦如柴、毛发稀疏的兔子。
她呼吸一滞,通过那血红的瞳孔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聚满了像她这样的兔子。
说是兔子,不如说是白色的肉团。
它们非常安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她痛苦地垂下头,在限定的生命流失之前,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想道:
傅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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