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京都窄巷顾家。

门口一左一右,列着两队官兵。

过路人不明所以,却目不斜视,心照不宣地加快离开的步伐。

凌乱狭小的房间内,顾佑蜷缩着身体躺在草堆上,眉心紧拧。俊美冷厉的容颜苍白如纸,随着时间的流逝,视线越来越难以聚焦。

腹中饥饿绞痛,喉咙火烧般,干得快裂开。左臂被官兵砍的刀伤用一条破麻布裹着,几日不见好,或许早已溃烂。

床上,母亲吴氏的呼吸声越来越浅,她年老体弱,在这场未知的饥饿中,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顾佑忆起自己这一生,他最亏欠的人便是母亲。

父亲早逝,世道不平静,顾佑跟随母亲颠沛流离,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为了他念书、赶考,母亲熬坏了一双眼睛,洗粗了一双手。他十三岁中举,名震州郡,别人都艳羡他的仕途平坦时,惟有母亲教育他要谨记初心,做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顾佑一刻都未曾忘。

然而他得到了什么?秋闱落榜,他暗中查探,才发现是被权贵之子顶了名字。心有不甘状告到大理寺,不仅被乱棍打出,还失了姓名,半死不活地躺了数月,母亲的眼泪都流干了。为了保命他只得改名换姓。

他认清了险恶世道,权贵官僚蝇营狗苟,沆瀣一气。

对朝廷心灰意冷时,他结实了素有贤名的定王,做了王府的幕僚。自此为定王出谋划策成就大业,而对方也承诺会给百姓一个清明盛世。

一个月前,定王谋反败露,在大殿上被皇帝当场拆穿。

众臣哗然,定王毫无悔意,当场以他的贤德之名倒逼皇帝禅位,煽动平日同他交好的大臣死谏。

内官擅权,皇帝亲奸远忠,个别大臣早已不满皇帝做法许久。愚直的臣子们跪了一地,谏言不断,及至晌午大殿内血流成河。

最终定王用先皇的遗旨保全了性命,他的同党被指成主谋顶了罪,斩的斩,下狱的下狱。

因官兵没有找到顾佑这个幕僚直接的罪证,但不能消除嫌疑,被以查案的名义困在家中。

母亲饿得精神恍惚,还相信官府会还他们清白,其实他们是想将他们困死。

说到底,权贵们轻轻一动手,便足以让他们家破人亡。

顾佑强撑着起身,将家里最后半碗水喂给母亲吴氏,眼前一黑,身体歪到家里的米缸上。

是他眼花了么。

他看过无数次空荡荡的米缸,怎地有红枣?

顾佑断定自己眼花,瞪着眼,想看看幻象何时消失。

幻象竟越看越真。

顾佑盯着红彤彤的枣子,口舌生津。

莫不是时辰到了,阎王给他的断头饭。

奸人弄权逍遥,仁义之辈却入阿鼻地狱,世道不公如此。

夫子言“天道无情,常与善人”原是诓人之论么。

顾佑头涌起强烈的恨意与无力感,用尽最后的求生欲朝缸中捞去。

本以为会抓空的手,竟握住了实感。

真是红枣!

顾佑塞进嘴里,几口吞下,囫囵之际,连枣核都忘吐出。自唇舌弥漫的清甜同样真实。

连吃下三个,顾佑才确定他是真吃到了红枣。

没心思细想空空的米缸如何会出现食物,捧着红枣跪在吴氏床边。

“母亲,有吃食了,你睁睁眼!

谢文萱回到家,直接把背篓拿回了自家屋,好巧不巧让二房的看到了。

“萱姐儿,一家人,你还要私藏?”谢老二开玩笑的口吻,手上动作却毫不犹豫,一把夺走谢文萱的背篓。

谢冬和谢雨两兄妹倒吸了一口吸,小脸掩不住紧张。

他们可是清楚背篓里有何物!

尽管阿姐把野菜放在背篓顶层,但二伯也不是傻子,伸手一摸不就知晓了。

谢文萱脸色淡然,任谢老二在背篓里摸索。

“家中何曾短过你们吃喝,一整天竟挖这些不值钱的野菜!萱姐儿,你若太闲,便同你母亲一道做绣活,省得整日白吃白喝。”谢老二把背篓还给谢文萱。

谢老二给县里的老爷做着庄子的管事,有两个在县里读书颇成器的儿子,有谢老夫妇偏疼着,在家中简直横着走。

今年收成不好,二房的生活质量比往年差上一些,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其他房好吃懒做,缺了中公。看到大房三房任何人闲着便浑身难受。

谢文萱指了指背篓:“二伯如此关心别人做了多少活,不如同阿爷阿奶说,这个家你来管吧。”

“而且爹娘交的中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远超过五口人的口粮。这些年,二伯何时交过中公?”

几日不见,谢老二没想到平时木讷寡言的丫头竟变得伶牙俐齿,待他想到回击之语,谢文萱已牵着弟弟妹妹回屋了。

二人说话,大房母子就在门口看着,谢老二感到颜面受损,气得跳脚。

关了门,兄妹两人赶紧接过背篓,劫后余生般长舒了口气。

这时,谢文萱已经将暂放在空间里的东西放回了背篓,谢冬小手扒拉两下,就看到了藏在野菜下的枣子等物。

谢冬不知其中关窍,小脸纳闷:“就在这里,二伯为何竟未发现。”

谢雨颇老成为兄解惑:“还能为何,二伯太笨了呗!”

二伯常说他们兄妹笨,今日这么好找寻的东西他都没有看到,岂非是笨中之笨。

谢雨吃着甜枣,为着自己的聪慧笑弯眼睛。

晚间,孙秀才带着儿子登门,因谢霖的指认,他不能再扭曲事实。

谢霖有错在先,但孙家兄弟二人将谢文萱推入水中同样有错处。

谢霖白日受了皮肉之苦,看到谢文萱时,尽管努力忍着怨恨,她还是瞧出来了。

升米恩斗米仇。谢文萱心中冷笑,为原主感到不值。

谢老爷子虽是被流放至此,但毕竟是京官,且犯事不大,在落霞镇这个常年出不了一个名家大儒的地方,仍是颇受尊敬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孙秀才则多少分走了些村人对谢老爷子的尊敬,两人常年暗中较劲。

不难看出,谢老爷子愿为谢文萱讨公道,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找场子。

两人你来我往,辞带机锋。

谢文萱坐在一旁,喝着冷茶,想念着屋子里甜津津的大枣。

意料之中,孙秀才同样是个视面子大过天的,不愿在此事落人口舌,掏出一两银子,说是当做谢文萱的补身钱。

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啊。

谢文萱盯着桌上的银子。

那边,谢老爷子还在和孙秀才走推让的流程,两人伸展推拉,终于客套完毕。

谢老爷子送走孙秀才,回到屋便看到谢文萱将银子全握在手里,瞪眼呵斥:“萱娘儿,放下!家中的银钱何时要经你手了!”

“这不是孙秀才给我的补身钱么。”

“你不是已好了么,要什么补身钱!”

“我头还有些晕,要吃些补品。”

谢文萱没有放手的意思,谢老爷子气道:“头晕躺一晚就好了,大补伤身。”

“家中的银钱都要交到中公,你爹娘怎地教你如此忤逆长辈!”

谢文萱面色发冷:“我病时,阿爷未曾为我花一分钱,还是娘变卖了嫁妆请郎中诊断。如今有旁人补了缺,却要三房冲入中公,这是何道理?孙秀才应当也未走远,要么我将他请回来问问,这补钱他到底是给阿爷,还是给三房。”

谢老爷子抄起门口的扫帚就要动手,谢文萱可没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大孝孙女的好品德,灵巧一晃,谢老爷子扑了空,差点摔成狗啃屎。

谢文萱扭身朝大门口跑去,大喊:“救命呀,阿爷打人啦!”

谢老爷子顾不得形象,又急又气:“回来!补、补,你想怎么补怎么补!”

这事确实他理亏,若真任由谢文萱捅出去,以后扫地不用扫帚,用他的老脸就够了。

谢老爷子在谢文萱身上吃的瘪,少不得要在三房夫妇俩身上找回来。

郑氏低着头,讷讷听着公婆的训斥。却在听到公婆指责谢文萱自私,把补钱全握在手里后,心头感到一阵宽慰。她的女儿终是比她硬气。

她跛着一边腿,走路还是一深一浅,回去的背影却比任何一次都挺直。

回屋后,谢老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谢文萱买些自己喜欢的吃食。

“爹,娘,眼下只是一时,我会尽快让你们脱离目前的处境。”谢文萱承诺。

她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有了初步规划。

显然,夫妻俩只当做宽慰之言,反劝她别多想,万事有爹娘担着。

谢文萱眼眶发热,点点头。

她六亲缘薄,从小没见过爸妈,奶奶将她抚养长大。一年前,奶奶去世后,她便孤零零一人,竟在陌生的古代,找到家的感觉。

未来不管怎样,他们一家人必须要在一起的。

谢文萱没打算买零嘴,这笔钱她另有用处。

睡觉前,她照例去灵泉空间巡视一番,清点存粮。

不对……她小半缸红枣怎么不见了?

难道她压根没有放在里面?记错了?

越查越不对劲,她装进来不少,怎么可能就剩仓库里的几捧!

谢文萱往缸里丢了把野菜。

白光闪过,缸底空空一片。

谢文萱:不是,你空间黑洞啊?

她用盆接水往里面灌。不弄明白这口缸,她今晚是睡不安稳了。

顾佑和吴氏靠着大枣短暂续了命,及至傍晚,肚子又感到饿。

那口缸再次干净见底,彷佛那些枣是顾佑濒临死亡的幻想。

从未尝过的脆甜口感却记忆犹新,顾佑发誓,这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枣子,不止是因为饿。

好饿好渴,若是还能吃到白日那般鲜嫩的枣就好了。

咕噜……咕噜……

米缸的方向传来动静。像水流的声音。

顾佑翻身起床,鞋都没穿好,忙不迭朝缸跑去。

皎洁的月光下,缸面折射出诱人的粼粼波光,银月倒悬。

水,真是水。

甘甜,可口,他从未喝过这般好喝的水。

幸好白天吃过东西,顾佑此时才克制住头埋进缸里狂饮的冲动。

活过来了。

暂缓过神,顾佑忙打一瓢水端到吴氏嘴边。

吴氏大喘着气,一口轻一口重。

她身子骨不好,先天带着弱症,年纪上来后,时时需药吊着。被饿了数日,底子越发垮掉,状况比顾佑差太多。

顾佑喂了半晌,一瓢水只喝进半小瓢,其余的洇湿了衣襟。

“娘,多少喝点。”心性再坚韧淡然,此时的顾佑毕竟还是个少年,父亲离世,母亲危在旦夕,他冷冽的眸布满焦灼。

吴氏半睁着眼,虚弱道:“佑哥儿,娘怕是不行了……”

“娘,你不会有事。”

绝望之际,顾佑看向角落的缸。或许,母亲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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