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门锁拧开,几不可闻的换鞋声和足音,塑料袋窸窣,打包的早餐应该放到了餐桌,透露着来人的礼貌与对这所房子的疏离。

元灿霓似乎看见往日拜访元家的自己。

她盘腿书桌前,笔电打开,屏幕跟秋色一般暗沉。她拧过身,一条胳膊挂椅背上,盯着洞开的卧室门扬声:“婧婧。”

姜婧往餐椅上甩挎包,走向元灿霓,不再拘着动作,嗓门响亮许多。

“我还以为尹朝在睡觉,没敢大声。”

室友兼好友尹朝是个刑警,作息跟正在规培的姜婧一样飘忽不定。他就是元灿霓的治安风向标,若是几天不打招呼失踪,必是在办大案,她走夜路都要提心吊胆几分。

元灿霓打了一个冗长的哈欠,淡淡雀斑点活了一脸烂漫,嗓音走调含糊,“以(几)天磨(没)回来,今晚可能要回了吧。”

姜婧笑,“难得看你周末这么早起来,相亲不是中午吗,这就起来打扮了?”

元灿霓伸懒腰,顺手从肩头拎起两缕长发,到最高处突然松手,发丝飘回原处,整个脑袋蓬松又凌乱,跟起了静电似的,显然没有开始打扮的工序。

惺忪睡眼中闪现一丝狡黠,她招呼姜婧靠近,“姜博士,帮我看个你专业的东西。”

“你牙怎么了?”

准牙医姜婧走近,只见屏幕上显示一份病历:「5年前切除左侧卵巢畸胎瘤,有人工流产史。」

搭配上元灿霓的名字,内容过分惊悚。

没错,姜婧下意识以为元灿霓以前瞒着她,轻推她肩头,蹙眉道:“你大二切的不是畸胎瘤吗,什么时候还、流产?”

熟稔无比的医学名词沾上熟人关系,出口难掩涩然。

说来不怪姜婧有这种反应,元灿霓和她除了闺蜜,还有一层血缘关系。她应该喊姜婧的妈妈作姑姑,但从未允许称呼,对元家其他亲戚也是。

元家似乎掌握了阳盛阴衰背后的“医学密码”,元灿霓这一辈只有表姐和她两个女孩,其他都是清一色的堂表兄弟。

元灿霓初一暑假被接回元家,听过姜婧的学霸名号,高中同校才得见其人,点头之交算不上,只是混个眼熟。北上读本科同城,元灿霓和尹朝去逛她的校园,偶遇之后才把她这个老乡赖上了。

然后一个留校读研,一个本博连读,这对差了不到两岁的半路姐妹相见恨晚,竟成知己,互相搀扶到现在,家人却还不知道她们如此惺惺相惜。

元灿霓在元家没有存在感,也几乎不提过往,姜婧难免猜疑她有事相瞒。

元灿霓却嘻嘻笑:“等会哪个相亲男对我有意思,我就装作不小心让他看见这份病历,到时候,不劝自退。”

“原来瞎编的啊,”姜婧不禁松一口气,可心头还是梗着,不太认可她的做法,“直接说不合适不就行了吗,何必这样无中生有‘丑化’、甚至诅咒自己。”

元灿霓认真说:“我想一劳永逸。”

姜婧叹气,“舅舅他们太心急了,你才多大,就催婚,明年才26吧。”

“市场的菜都是要趁新鲜卖啦。”

元灿霓还笑了笑,似乎不当一回事,竖起一边膝盖,抱着腿下巴垫在上面,一下便走了神。

姜婧尽量委婉,“可是,万一你相到或者碰见喜欢的,想嫁了,但‘名声’已经传出去,可能对你不太有利。男人的婚恋观都很迂腐,你知道吧。”

元灿霓扯了扯嘴角,“那些人给我造的谣还少吗,我高中那会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就有人说我在教学楼天台打野战。”

元灿霓语气极轻,没什么愤怒,已经当成前尘往事随风而去,连同心里那抹一起“打野战”的影子也飘渺了。

姜婧想起元灿霓做完畸胎瘤手术后一次爬山,她扶着山顶观景台的栏杆站了许久,背影像铸进茫茫群峰,被红尘抛弃。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姜婧觉得她在酝酿着越栏而下,吓得冲过去背抱住她,扣紧她的手腕,故作轻松说“你的手怎么那么凉”。

元灿霓的笑容苍白而勉强,姜婧越发笃定自己的直觉。

姜婧和尹朝小心“留观”她半年,直到元灿霓身上那股自我毁灭的冲动淡化,跟追求她两年的男生谈起恋爱,生活有了奔头,他们才放下心。

一直以来,元灿霓行事透着一股内化的乖张,有时怪异得令人担心她的精神状态,可没多久她便嘻嘻哈哈,叫人怀疑是错觉。

对于一个青春期失去家庭庇护的孩子,她的叛逆没异化为怪兽,已经难能可贵,要求她平和实在缺乏人理。

她的怪异像脸庞上的雀斑,是瑕疵,却也成为独具辨别性的特点。

姜婧又看一眼那份假病历,斟酌道:“要不改成‘原发性不孕’,效果也差不多,名头好听一点点?”

元灿霓皱了皱鼻子,深以为然颔首,下巴往膝盖磕了好几下,也不嫌脑震荡,“还是专业人士高明。”

她飞快删掉人流那行字,替换成“检查结果原发性不孕”,然后保存,发送到手机,一会得找个打印店。

姜婧招呼元灿霓出来吃早餐,她的租房隔壁装修,影响白天休息,便受邀来元灿霓和尹朝合租的房子补眠。翠屏苑老旧安静,步行可达医院和刑警大队,离元灿霓的公司仅有一站地铁。姜婧正常上白班会不时来蹭尹朝的饭。

等吃完早餐,元灿霓收拾餐桌上的塑料袋,不禁咦了一声,拎起一个装鸡蛋的袋子。

姜婧道:“我饱了。”

“我也饱了,”元灿霓笑,“放冰箱给朝哥宵夜加餐。”

“他知道你去相亲吗?”

元灿霓沉默一瞬,姜婧讪讪耸肩,为难道:“我替你保密。”

元灿霓约人在医院门口接上她,托词是做年度体检。

相亲对象如约出现,精神昂扬,步伐似乎全踩在媒婆当初激昂的话术节奏上。

媒婆深谙男人审美,当着元家老少三代的面点评元灿霓,“男方也有一米八几,她一米六五的身高恰恰好,不会矮到让人担心下一代身高,不会高到让男人觉得有压力,还可以穿穿高跟鞋。皮肤也好,白白嫩嫩的,就是脸上雀斑再遮一遮就完美了,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第一眼缘很重要。”

刚才对镜化妆时,元灿霓对着那些雀斑走了会神,想起某个少年曾把它们形容为“白瓷盘上花生碎铺就的小径”,不禁怅然失笑,最终还是没遮住她的“小径风光”。

元灿霓低头哂笑,被误以为羞涩,意外令对方“眼缘大发”。

她初中没谈过恋爱就能用美人计化缘,后来经历过或狂热或隐晦的追求,接受过两段短暂的感情,多少能看出哪些是有“善心”的“施主”。

吃过午饭又看电影,傍晚她不得不婉拒聚餐邀请,只让对方送回翠屏苑。

然后,下车时,“不小心”将装病历的透明文件袋遗落在副驾上。

今日相亲完满落幕。

和姜婧约了晚餐,然后送去上夜班,元灿霓回到翠屏苑,随意扫了眼租房阳台,柔光隐隐,脚步顿时加快。

“朝哥!”元灿霓进门便喊。

尹朝在厨房,还穿着冬季警服,藏蓝底色如冬夜天幕,扣子如星,肩章就是最璀璨的星光。

他举着手里一扎干米粉,下班回来还下厨,也不嫌累,“准备搞砂锅粉,要不要加你一把?”

元灿霓摇头,“吃了不洗头,半夜会被香味饿醒。”

“冰箱那个水煮蛋放了几天了,变质了记得及时扔掉。”

尹朝的警校作风渗透生活,家中纤尘不染,像洁癖患者的住所。曾因为太爱干净跟元灿霓吵过架,但某人死不悔改,最后还得条子亲自动手。

元灿霓差点又干了坏事,连忙把早上的鸡蛋拎出来,“早上忘记吃的,给你加个‘太平蛋’。”

尹朝嫌弃地笑,倒也接过剥壳备用,一会放到砂锅里烩热,假冒卤蛋。

60平方不到的两居室仅有一间厕所,元灿霓抓紧时间洗了澡,尹朝的砂锅粉已经熄火敞盖,水煮蛋炸成了太平蛋,卧在粉上,飘出熟悉的属于家作的香味,诱人食指大动。

尹朝却还冲着厨房窗户讲电话,语气和偶然捕捉到的词汇告诉她,对方应该是工作相关的人。

元灿霓默默希望砂锅粉不要糊成粥。

她进卧室护肤,捣鼓瓶瓶罐罐。深秋干燥,才从浴室出来一会,脸上便像放久的豆浆,快要结出一层不属于自己的薄皮。

等工序做完,解开鲨鱼夹散了头发,还没梳出静电,安静片刻的门外骤然传出巨响——

嗙啷一声,什么东西摔烂了。

男人跳脚的狼嚎紧接其后。

元灿霓肩膀震跳,趿拉着粉毛茸茸的拖鞋跑出卧室,差点跟尹朝撞了满怀。

“艹艹艹——!锅耳裂了,烫了我一腿都是!”

食物的香味铺面而来,尹朝的脚面还挂着一根米粉。

他冲进浴室取下花洒,直接掀开开关,凉水激出另一种苦楚,差点没把他送走。

元灿霓反应慢半拍,扭头看了案发现场,厨房一片狼藉,砂锅在地板砸开花,孤零零的太平蛋滚到地柜边缘。

“都烫哪了,光冲水不行吧,我们上医院看看,”元灿霓回房抓了手机,屏幕调出拨号界面,准备按120,但距离不远,等救护车挤进老小区,估计尹朝腿都起泡了,“还能走吗?”

尹朝额角冒汗,指挥她去指定位置拿他的医保卡,然后拖着湿漉漉的裤子和她一起出门。

在楼下刚好蹭上旧物回收大叔的三轮车,一路飞到了医院急诊科。

元灿霓急匆匆缴费回来,看着护士将尹朝床位的帘子拉上,医生说准备剪开裤子,尹朝还能抽空吩咐她不要告诉他妈。

心跳疯狂抽打胸腔,元灿霓手里握着他的手机,正准备找个暖和的角落呆着,隔壁病床踢踏两声拉开一张折叠轮椅。

男病患被男家属搀扶起床,往轮椅上坐时,双腿绷直,无法自然弯曲。身体越折叠,双腿抖动越厉害,明显肌张力过高。

急诊科每天上演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她只是随意扫了眼病患的脸,并不想过多关注别人的窘况。

然而只是简单的一眼,双方目光便如流质,在半空胶着,密不可分。

轮椅上的年轻男人胡子拉碴,眼神虚浮,顶着一头显然疏于打理的乱发——若是丑一点,恐怕被定义成鸡窝,但他五官立体而大气,是人都得夸一句艺术感十足。

颓废当然是一种“本人麻木他人好奇”的艺术。

元灿霓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他,最后的印象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们好像不是只差两岁,而是差了一辈。

哪怕重逢的场面在脑海里排演过无数遍,直到这一刻真正来临,还是令人觉得太过突然。

她笃定不再是幻觉。

因为轮椅男人也在注视她。

她的皮肤采撷了急诊室的灯光,析出近乎神经质的白,如昼时之月,轻薄透明,脸上点着淡淡的雀斑。头发细柔偏少,呈现营养不良型微黄,如同轻盈的云朵。发际线很有标志性,大波浪捎带一枚偏左的美人尖,所以一向不留刘海。

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欣赏的人会称为犀利而灵动,无法消受的人只会扔下两个字评价:心机。但凡了解她的过往,就会知道如果没一点“心机”,细细弱弱的一个人不变成疯子恐怕早就夭折了。

元灿霓下意识挺直腰板,像被长辈提醒含胸的中学生。

眼神定着,嘴巴张了张,称呼徘徊唇边,却没冒出一口气。

反而是她没留意到的推轮椅的许卓泓用轻佻打破僵局,一手自然垂落在轮椅男人的肩上,“霓妹妹,怎么多年不见,不认识你的好哥哥了?”

元灿霓仓促抬眼,复又垂下,盯着双腿盖着一块披肩的轮椅男人。

他的表情像被药水凝固了,病恹恹的,没什么变化。

刚想开口,鼻头发痒,元灿霓偏头掩鼻连打好几个喷嚏。

深秋夜凉,出门匆忙,长款外套里只空档穿了一条丝质吊带睡裙,蕾丝花边填充了外套深V领的底部。裙摆摇曳,如倒扣的荷叶,底下支出两条纤细小腿,光脚踩着一双粉毛茸茸的拖鞋。

如果没有今晚的意外,她本应该在床上呼呼大睡,暴露尽可能多的肌肤直接接触被窝,类似拥抱的温暖能给予不少安全感。

元灿霓下意识搓了搓胳膊,眼眶与嗓音湿润,吸了吸鼻子,宛若“他乡遇故知”的泫然中捎带一丝滑稽。

“商宇哥哥……”

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插叙回忆。

两个都没嘴巴,但没关系,关键时刻还有手和____.

有大纲没存稿,捉虫发小红包,谢谢看文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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