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向湿地保护区。栈道延伸进光的最深处,行人影影绰绰。
“夏天来可以看荷花。”狄煜说。
水汐任由风轻轻吹拂脸颊。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任微凉的冷风灌入五脏六腑。
似乎最后的精神被耗尽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不顾一切逃离翻出了学校。那原本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啊。她心轻轻颤动,被藏于肉.体之中,却依旧冷得发抖。
妈妈……
她强迫自己释然。何苦纠结,她妈妈,可能根本不想见她。她的妈妈,恨着她。
她凭什么,留下那本英语书。
脸颊湿了。
视线模糊。
狄煜忽然一把抓住她,眉眼中流露不安,却不安慰。沉默了很久,忽然指着远处的摩天轮问:“要不要坐?你可以独自坐一个车厢。车厢到最高处时可以看见整个城市的风景。反正你已经欠了我很多钱了。我知道你会还的。”
他感觉,水汐需要独自的空间。
对“他们给钱”这种事始终拒绝,更始终在脑子里计算价目的水汐答应了。
车厢门从外关上。
工作人员的动作流畅而有力。
狄煜看着车厢升高,带着歉意的笑拿出另外的票。“如果她没有站起身,或没有想出来的意愿,麻烦不要开厢门。”
偌大的城市,想要寻找一处只供自己哭嚎的寂寞之地,竟然这么困难。
车厢缓缓上升,音乐声温柔舒缓。
水汐的脚下有了悬空感。她一点一点,离地面越来越远,跌坐在座椅上,她死死盯着窗外的风景。湿地面积太过广阔,即便灯光炫目也覆盖不了所有的地方,总有地方漆黑一片。栈道在灯光的照耀下像一条蜿蜒的彩蛇。
如果害怕下坠,那就平视。
但是想要看见更高的风景,便一定要接受下坠的恐惧。
想说什么就说好了。
想叫就叫好了。
水汐轻声唤着妈妈,泪水啪嗒啪嗒滚落,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咽喉,用力,用力,用力掐住,用力掐入最深处。
她哑然,她用力呼吸,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紧紧掐入手心。她终于发出一声撕裂的呼喊。
妈妈。
她用最尖利的声音嘶吼。用含混不清的拟声词表达愤怒,她的喉咙扯得生疼,似乎再多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整个喉咙便会被撕拽得鲜血淋漓,但她不在意。
她从座椅上滑落。
车厢“哐当”一声轻响,到了最高点,即将往下。
水汐在细微的响声中蜷缩成一团,一面发抖,一面嘶吼,泪水鼻水,耳中嗡嗡嘶鸣,喉口已经干涸。
车厢似乎着地。
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细细微微。
水汐浑浑噩噩,感受脚下的又一次悬空。
“她没出来,哭了吗?”费斐有些担心。“明儿找群人,揍杜洋洋。”
狄煜没说话。眉宇间有担忧,更多的却是信任。“不用,她能处理。”他不知道水汐的过去,但他有种感觉,那本书或许真的非常重要,但她一定能站起来。
“我们仨一道逃课,学校怎么办?”
狄煜想想:“你爸妈没给你打电话,我爸妈也没给我打电话。”
“什么意思?喔,徐老四有时候还是挺仗义的。”
水汐乘坐的摩天轮车厢缓缓升高。
她却已不再哭了。
她必须坚强起来。
今晚逃课的错,也必须弥补。
水汐终于缓缓站起身,坐下。
看着灯光溢彩的城市,她长长喘着气,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湿润了脸颊。
她摸出纸巾,擦了擦脸。
摩天轮到达了最高处。“哐啷。”轻轻一响。
窗上弥漫了雾气,她伸手轻轻在上面画着字。
——妈妈。
妈妈。
她轻声呼唤着。
妈妈,你到底在哪里?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水汐?
是不是,连一秒钟都不曾思念过水汐?
是啊。
她配吗?
她何德何能,配得上妈妈的一分思念?
她,是强.奸犯的孩子。
写在窗上的“妈妈”渐渐淡了。灯色霓虹,城市是一张曼丽的网,她是想要靠近却被困住的鱼。
摩天轮再度降至最低点。
她起身,出了车厢。
看见一脸紧张等待的两人,歉意一笑。
“对不起。”声音已经哑了。
三人漫步,在湿地公园最安静的地方坐下。
“狄煜,费斐同学……那本英语书……我妈妈的书。那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她想要倾诉。
狄煜问得小心翼翼:“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水汐,不知道。
“我妈妈是被拐来村子卖给我爸爸的。那是一本初一年级的书,所以我妈妈,当时才读初中一年级。最小十二岁,最大、就算她读书晚,可能也就十四五岁。
“她被拐的第二年生了我姐姐,我奶奶接的生,看见是女孩当场丢进水桶淹死。第二个是我,算命的说如果不让我活下来,他们家就生不出男孩。”
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妈妈长什么样子啊?
妈妈到底多大了啊?
水汐记得,妈妈被关在牲畜棚,脖子上系着一根污迹斑斑的铁链。
妈妈的脸又黑又脏。
妈妈的手永远冷冰冰的。
妈妈重来不笑。
妈妈唯一一本漫画被拿去烧了火。
妈妈时常读那本英语书。
为什么留下来的是那本英语书?
水汐曾经好奇。
后来她问爸爸,那个永远都在喝酒的男人说:别的书上有汉字,万一跑了呢?“那什么语,没人认识。”
水汐沉默了。
两个男生听着像是电视中的剧情,一个比一个沉默。
有的铁链女被曝光。
更多的呢?
费斐小心翼翼:“那,您的母亲,她——”
“妈妈逃走了。”水汐的面上如释重负。她妈妈逃走了,只留下了那本英语书。“所以,我宁愿全世界说我是摆拍。说我想红。”
她宁愿承担全世界的恶意,也不要将连模样都记不得的妈妈拖入网络上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水汐抱紧膝盖,看着空荡荡的荷塘。以前她小,她不懂,为什么妈妈要逃呢?
难道妈妈真的不爱她?
如果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爱,为什么妈妈要告诉她,“水汐”的“汐”是“潮汐”的“汐”?
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再后来,她来到了二十一中,认识了狄煜。她有了心动的感觉后回想那一夜的事后忽然觉得自己肮脏至极!
她终于懂了。
妈妈告诉她“水汐”的“汐”是“潮汐”的“汐”是因为妈妈在提醒被囚禁了数年的自己不要忘记,她原本的家在一个看得见潮汐的地方。
妈妈留下那本英语书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她的妈妈永远不会爱她。
她的妈妈永远只会憎恨她。
她不是妈妈最爱的那个人的孩子。
她是强.奸犯的孩子。
是妈妈耻辱的象征。
水汐轻轻抽泣了一声,笑了。“也好。当时妈妈不要那本英语书,也不要我了。我何必一直记着,一直记着,会给妈妈添麻烦的。我重来不是什么值钱的小女孩。我是耻辱的存在,是妈妈的麻烦啊。”
狄煜咬紧牙。
她的自卑。她的坚强。她的强撑。她的崩溃。
因为一声“妈妈”。
因为那声“有娘生没娘养”。
他恨不能立刻抓出杜洋洋,将他活生生撕碎!
费斐紧闭着唇不说话,忽然重重一跺脚。他骂了句脏话,看向水汐,水汐已经擦掉了眼角的泪。
她露出笑,从情绪中抽离。
“谢谢你们愿意陪我。非常感谢。回学校吧,九点了。”
十点,关校门。
费斐用电话手表给徐文打了电话,徐文帮他们将事情压了下来。
一顿骂免不了。
但徐文比他们清楚水汐的事,更知道那本书的故事。
“但不管如何,都不能私自离校。这次我会帮你们,但是没有下一次!吃了饭就滚回来补假条!”
十点前准时回校。
三人挨了一顿臭骂,补了三张请假条,三份检讨、三张保证书。约定再违反校规回家反省一皱。费斐的电话手表被没收了。
“你还真是厉害!电话手表?你还是小学生吗?说!什么时候带进来的!”
“藏在衣服里。学校查手机严,我平时又不用……”
“谢谢提醒。下周会好好检查的!”
赶走男生,徐文看着水汐猩红的眼,叹了口气,想拍拍她的肩膀,想到那些过去,伸出的手又收回。“你还好吗?”
“我一开始太冲动了。挺好的。”水汐轻声说。
没事的,书被烧了,不管那群人闹得再厉害,也找不到她妈妈。反正,总有新的热点。
——
狄煜抱着黑毛球,盯着学校的方向,他睡不着。全是杜洋洋的错!想到杜洋洋他脑中忽然一激灵,撸黑毛球的手用力。惹得黑毛球不满的呜呜了两声。他道了歉,心跳越来越快。
为什么杜洋洋一定要选择“烧”的方式破坏那本书?
为什么,要专门在有监控的地方烧?
会不会……
——
张叔研究了一晚上,终于从水汐那本英语书上找到了一点儿蛛丝马迹。
书的一处角落用法语写了一小段话,字母混在一起,太混乱了,更像随便写写画画。法语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活着,我一定要坚持。
水汐看不懂法语。
但水汐的妈妈会法语。
张叔见过水汐的爸爸,那样的人,怎么娶得了会法语的女人?水汐的妈妈,是被拐卖的!
那个年代会法语的女孩子,很少很少。
顺藤摸瓜说不清就能找出她的妈妈。
到时候,一定很有意思。
杜洋洋发来消息:【张叔,有发现吗?为了偷出这本书我可是挨了一个处分!这次是留校察看!】
【你做得非常好。我会帮你发布你渴望发布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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