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叶久清没开灯，只疲倦地陷进了沙发里。这两年来，他一直觉得精力不够用，没法和以前那样一部接着一部地拍电影，偶尔出趟远门，回来后也必定会持续性的低烧。

谢宁州很担心他，带他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可什么都没查出来。

资历深厚的医生拿着他的检查报告，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仍然是一无所获，只好将其归结为心理上的因素。

“叶先生，您可能是工作太累了，需要多休息。”

我累吗？叶久清扪心自问。

他二十出头时，工作强度不是一般的大。演艺圈从来就不好混，太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挤进去，又被毫不留情地扔出来。

谢宁州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没有经验，有的只是一股与生俱来的狠劲。

他狠，叶久清比他还要狠。

叶久清的狠是埋在骨子里的，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低头。他不仅对谢宁州狠，对自己更狠。

剧本是他写的、场地是他找的、配角演员是他选的......他一边磨练谢宁州，一边通过人脉到处拉投资，每天早出晚归，睡眠不超过五小时，却没喊过一声累。

因为那时候，他是真没觉得累。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很重，隔着口罩都能闻到。谢宁州握住了叶久清的一只手，像是要给他安慰。

“先停止工作，观察一段时间看看。”医生推了推眼镜，作出了结论。

“用药方面有什么要注意的吗？”谢宁州没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紧张，连呼吸都跟着不稳了一瞬。“他总是发低烧，很频繁的那种，还伴随着头疼。我不知道要不要给他止疼药，他有时候疼得很厉害，我怕给多了，又怕——”

掌心里的手颤抖了一下。

叶久清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谢宁州过分难看的脸色。

“发烧的原因有很多，身体抵抗力下降或处于应激状态都会导致低烧，我个人倾向于是叶先生压力过大，最好及时调整，不然后患无穷。”

医生的语气带了点淡淡的可惜，抛开职业不谈，他同样在期待叶久清新导的电影。

“用药的话，你看着办，实在难受就给他吃一粒。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最重要的还是提高他的抵抗力。我见过很多病人，年轻时透支了身体，到后面想补都补不回来了。”

谢宁州点了点头，脸色并未缓和。他站在叶久清的前面，和医生仔细讨论着病情。

叶久清恍然发觉，他的背影是那么的可靠。

从医院回来后，叶久清被勒令在家休息。因为身体不适，他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娱乐盛典，未能亲自到场领奖。

这也是第一次，谢宁州单独出席颁奖典礼。

闹钟准时响起，叶久清强撑着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电视的遥控器被他压在了抱枕下，找了半天才找到。

他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叶久清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他打开电视，刚好赶上了谢宁州的单人采访。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电视里传了出来，叶久清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隔着屏幕和谢宁州对视。

他最先看到的依然是谢宁州的眼睛。

那双在第一次见面就吸引到他的眼睛。

疏离、冷漠、拒人千里，像藏着一场沉默的暴风雨，又像一片看似平静的深海。

叶久清想过，如果谢宁州没有这双眼睛，自己是否还能在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他的身影，然后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他生性冷淡，对许多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唯有对谢宁州，他尽了最大的努力。

电视画面一转，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谢宁州，问出了一个稍显刁钻的问题。

“台下的观众都很想知道，叶导有事不能来，男主角一个人领奖是什么感受？”

叶久清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他没想到主持人会问这个问题，明明事先打过招呼了。

没关系，无论谢宁州答得好不好，他都有办法圆回来。有他在，没有任何人能为难到谢宁州。

叶久清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手机点开一个对话框，开始打字。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宁州答得非常完美，挑不出任何错处。

“能代叶导领奖，是我的荣幸，他永远是剧组的灵魂人物。即使他没到场，这份荣誉也是属于他的。”

谢宁州举起了手中的奖杯，象征性地吻了一下。

这一抒情的动作引发了台下观众的尖叫，镜头特意切了下观众席，很快又回到谢宁州身上。他今天穿了一身量身定做的西装，举止颇有风度，下台时还帮同组的女演员提了裙摆。

叶久清放下手机，对话框里是编辑到一半的文字。谢宁州不再需要他去遮风挡雨了，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对于这件事，叶久清既欣慰，又感到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失落。他突然很想问谢宁州，记不记得第一次步入正式场合的情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叶久清通过家里的关系，拿到了两张电影沙龙的邀请函，想带谢宁州去见见世面。

由于时间紧凑，来不及给谢宁州定做西服，叶久清只能从店里选了套最贵的，送到酒店让谢宁州试穿。

结果显而易见，西装并不合身。肩膀那一块紧了，腰的两侧又松了，全靠谢宁州的脸撑着。这要是普通场合，没人会关注一件不合适的西装，可放在竞争激烈、人人都想出风头的演艺圈里，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叶久清皱着眉打量了三秒，随即叫谢宁州脱下来，他打电话让店里再送，邻近的尺码各送一套，这家没有就换一家，一定要找到最合适的。

谢宁州抿着唇，悄悄把肩膀缩了缩，想让西装看上去更合身些。他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奢侈品刷了卡之后就不能退了，况且叶久清根本没想过要退。他是个注重效率的人，钱只要能解决问题，就不算白花。

“背挺直，别畏畏缩缩的。”叶久清打完电话，毫不客气地拍了他的背一下。“一件衣服而已，是它配不上你。先敬罗衣后敬人，那种场合，没有一身得体的正装，会被人看不起的。”

谢宁州听话地挺直了腰背，他个子很高，比叶久清高出了半个头。

送过来的西装尺寸都不贴合，当天晚上，叶久清一晚没睡，他和前台借来了针线盒，比照着谢宁州的身材，一针一线地改造了西装。

他没做过针线活，穿线死活穿不进去，还把手指戳出了血珠。谢宁州握着他的手指，低头吮掉了那滴血珠，弄得他痒痒的。

“好了，你过去一点，别妨碍我。”叶久清下意识地抽回了手，稍后又觉得这做法不妥。谢宁州什么都没有，偏偏有一颗敏感易碎的玻璃心，只展露给信任的人。

叶久清不愿辜负这份信任，他摸了摸谢宁州的脑袋，像在摸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谢宁州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地应了声好。他坐在叶久清身边，时不时帮忙打个下手，或是在叶久清需要量尺寸时站起来，任由软尺划过全身各处。

直到天亮，叶久清终于赶工完成。他不怎么会缝衣服，在高级西装的内侧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这道丑丑的痕迹紧贴着谢宁州的心脏，陪着他走进了正式场合，开启了新人生的第一步。

电视屏幕逐渐暗下来，颁奖典礼结束了，嘉宾们依次离开会场。一众光鲜亮丽的演员里，叶久清的视线始终跟随着谢宁州，他看见谢宁州在拐角处掏出了手机，似乎在发信息。

同一时刻，他自己的手机响了。

“吃晚饭了吗？”

谢宁州的信息很简短，叶久清握着手机，迟疑了片刻，没想好怎么回复。

他胃里装不下东西，晚饭就喝了一杯白开水。但谢宁州分外执着，非要他发张照片过来。

叶久清没办法，在朋友圈里找了张别人的照片，伪装成自己的晚饭，发给谢宁州。

图片一发出去，对话框的顶部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谢宁州在那边写了删、删了写，斟酌十几秒后发了一句笨拙的关心。

“要好好吃饭。”

叶久清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他点开输入框，在这行文字的下面回复。

“嗯，你也是。”

谢宁州明天回来，叶久清还有十个小时为此做准备。他不指望自己的状态看上去有多好，至少不能太狼狈。

他一点也不想让谢宁州担心。这事关尊严。

哗哗的水声在卫生间里流淌，叶久清洗了把脸，麻木地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

改变不了，谢宁州在不断地往前走，而他却在一天天消沉下去。

一股没来由的疲惫感席卷了他，叶久清深吸了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卫生间，再次倒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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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