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身处昭国南方,山川环绕,夏日绵长。
虽现已秋分,但白日里的暑气还迟迟不肯退场,做着盛夏的最后挣扎,只待傍晚来临才有秋高气爽的实感。
秋冬算是江湖生意的“淡季”,除了日常巡查山门领地和店铺外,护卫、送镖这类的外务基本没有。大家清闲,连平常见不着人影的爹爹也频繁出没练剑场指导弟子。
也有意外,身兼大弟子和医馆负责人双重身份的沈重依旧很忙。
爹爹建医馆之初就跟山下药铺达成特供药材的合作,掌柜的每季度都会运送药材上山,但沈重还是会亲自到山间采药。
我问他为何,他道:“采药如寻宝,常遇意外之喜。况且亲自寻找奇花异草,解他人病痛,本就是件快慰之事。”
我暗自想:要不是爹爹早早将他带上山练剑,他应该会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神医,就像老神医爷爷一样。
秋收冬藏,现下很多根果、种子类的药材到了采收的时节,清晨他便背着竹篓进山采药去了。
跟稳重负责的沈重不同,前世的我本骄纵懒散,并不将练剑放在心上,导致武艺不精。今生我想守护山门无恙,只有努力精进剑法,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
近来空闲,我总是在集体练习结束后,继续加练,直到力竭才收了手中剑往回走。转过花园长廊时,看到一群师兄聚集在此,他们分开坐在两边的长椅上,正在笑声讨论。
稍稍走近,二师兄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便撞进耳朵:“你们是没瞧见,阿江那身手!”他故意拖长声调,“都知道那棵崖脚的柿子树吧,枝干伸到半空,看上去摇摇欲坠似的。阿江蹭地一下跃上树,专挑最红最软的柿子摘——”
“多危险,阿江他摘柿子干嘛?”其他人不解。
“还能干嘛,想要讨人欢喜呗~”二师兄笑着解释。
“谁啊?”大家纷纷好奇。
“还能有谁!”二师兄“啪”地拍了下大腿,继续卖关子。
一旁的三师兄接过话头:“咱们小师妹呗!崖角那棵老柿子树,就她爱吃。”
我猛地刹住脚步,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再往前走。
崖角的柿子确实香甜,皮薄如纸,果肉绵软。因为好吃,低处的早早就被进山的农户摘光了,高处的用竹竿打下来又摔得稀烂,非得亲自上树不可。
小时候我贪嘴,没少为这个摔得鼻青脸肿。后来柿子树越长越倾斜,半个树干都伸出崖外,再上树摘柿一不小心便可能坠崖,惜命的我便再也没吃过了。
卫江又抽什么疯,为何突然跑去崖脚摘柿子?
我想起从慈幼院回来的那晚,他听了笑笑的建议摘枣子送我,我说我不爱吃。他肯定又去询问二师兄和三师兄我的喜好,这二人便撺托他去摘崖脚的柿子送我。
珍玩、茶点、柿子,还真是花招很多的“狗头军师”!
“我觉得”二师兄突然压低声音,“阿江肯定喜欢小师妹。明明小师妹老想赶他下山,真不知道喜欢她什么?”
“对啊,小师妹总针对他。”旁人附和。
一向给二师兄做捧哏的三师兄,难得提出不同意见:“我倒觉得小师妹也喜欢阿江呢~”
“胡说八道!”我脸颊烧得厉害,再也忍不住,快步踏着阶梯走进长廊,恼怒地大声辩解,“我不喜欢他!”
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他们一大跳,两排人惊魂未定地看向我。
背后偷偷议论他人的二师兄没有被发现的尴尬,反而眼珠一转嬉皮笑脸地问我:“那你喜欢谁?”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喜欢我,还是大师兄?”
竟然把自己和大师兄放在一起,这只呱噪的鸭子还挺自恋的!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大师兄!”
话音刚落,长廊的另外一边有个颀长的身影慢步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卫江身着圆领窄袖沧浪色袍衫,外搭一层月白薄纱,绾着卷纹镂花银冠。他手里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满满一蓝柿子。那柿子都一般大小,圆润饱满,在青色衣袍衬托下红得极正。
他走到廊下站定,我才发现竹篮的提手在他掌心勒出一道浅浅红痕,衣袍下摆沾着一片枯叶,袖口也被勾出几缕细小丝线。
吵闹的氛围骤然安静,师兄们互相挤眉弄眼,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唯有卫江抿着薄唇,不发一言,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喉咙发紧,不自觉地别开视线,看向地面。
“散了,散了!”三师兄突然站起身一把拽起想要看热闹的二师兄,“练剑去!”
路过我时,他将我往卫江的面前轻轻一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霎时,长廊只剩下我和卫江两个人,微风在我们之间打转,而后吹向廊外的树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卫江慢慢凑近,衣袍上的枯叶飘落,在靴底碾碎,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听说,”他将竹篮递到我面前,里面的柿子在阳光下像小灯笼似的发着光,“你喜欢。”
我的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我要赶他下山,又怎么能接受他的讨好!
我本该一把打翻这些柿子,再踩上几脚,像之前一样告诉他:“别再白费心思了。”可目光落在他掌心的红痕上,终是没舍得糟蹋这些柿子。
“是,我喜欢。”我轻声应答,只伸手从篮中取走最上面的两个柿子,“谢谢。”
他眸光微动,沉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只是答:“从小就喜欢。”
蓦地,他的眼眶开始泛红,却很快低垂眼眸,像风雨来前的雾霭不断压抑着。
我见不得他这样,只感觉手里的两个柿子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只留下了句“我先走了”便逃之夭夭。
入夜,我对着烛火发呆,烛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惊得我一颤,正要剪烛花,房门突然被叩响。
“谁?”
无人应答。
这么晚了,谁会上门?估计是哪个师兄寻我吧,我起身开了条门缝。
竟是卫江站在门外,他的发梢沾着夜露,烛火从缝隙中打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
怎么是他!他来找我干嘛?
我想要关门,他伸出一只脚突然卡进门缝。靴面上沾着草屑,应是从后山进门,穿过桃林闲庄来的。
“你干嘛?”我后退一步,不悦道。
“有事。外头风冷,”他打了个喷嚏,伸手按住我的双肩闪身进来,反手关上了门,“我进来说话。”
我知他是假装,瞪他:“少装,九月的风能冷到哪去?”
卫江不接话,突然开口问:“你喜欢沈重吗?”
果然,白日里我和二师兄的对话他都听到了,那他不住问的喜欢也不只是柿子。
我的回答不变,仰头盯着他道:“很喜欢。”
他眼神的变化暴露出内心的慌乱,可面上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笑:“喜欢他什么?说来让我品鉴品鉴。”
烧红的烛火又是“噼啪”一跳。
我想起前世沈重素白的衣袍被染得鲜红,却还死死握着剑挡在我面前的模样,眼眶突然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大师兄他……从来都是最好的,”压抑着眼泪,我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贪玩受罚,他总替我抄书;我练剑受伤,他连夜为我配药;他总是无条件保护我,就连……”
血泊中,沈重那句“对不起,师兄这次护不住你了”在耳边炸响,喉咙像是堵了团棉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那不是喜欢!”卫江打断我,声音冷得像冰。
“你凭什么说这不是喜欢!”我猛地推开他,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砸在手背,生疼,“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你从不在乎儿女私情,你的心里只有复仇!”
等我反应过来时,话已出口,想要找补已来不及了。
卫江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剑。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烛光下,我看见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悲伤、痛苦、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喜悦?
“你怎知我……”他话说一半突然哽住,“你是不是也……”
我用力想要从他的手中挣脱开,害怕伤着我,他忙松开手,但我的腕上还是多了道浅浅的红痕。他内疚又心疼地看向我。
我无法解释为何知道他要复仇的事,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失态,只能用力把他推出门外,“啪”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扉合上携来一阵风,不断跳跃的烛火一瞬间熄灭,屋子陷入黑暗。
我背靠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泪水不断涌出浸湿了衣料,凉凉地贴在皮肤上。
前世他弑君复仇毁我山门,我恨他,所以临死前将他送我的匕首插入他的胸前。
已经杀他一次,今生我只想赶他出山,一年为期,如果他执意不走,我一定会再杀他一次。
所以,我们之间不会、也不能再生出别的情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站起身,门外也传来极轻的响动,我抹干净眼泪,在黑暗中走回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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