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剑锋,在幽暗中反射着月华,寒气森森。
我颤抖着手,将剑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他的脖颈。那脆弱的颈动脉就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只需轻轻一送……
杀了他!他无法弑君复仇,山门就安全了!
可……他熟睡的面容,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剑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的皮肤,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
算了!当务之急是运送破空箭,这一路还需要他的照应,到达破空门之前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比较好。
我逐渐收回在他脖颈上比划的剑,垂头丧气地盯着他的睡颜。
就在这时!
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直直刺入我慌乱的心底。
“找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砰”的一声佩剑落地!
我仿佛做贼被当场吓住,慌忙弯腰去捡落地的佩剑,脑袋瞬间磕在床身,发出吃痛的惊叫声。
“小心。”他从床上坐起,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起身,又伸出另外一只手覆在我的额头上。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像是刨了一座小小冰山,在火辣辣的额头一点点漾开,痛感消失无踪。
我贪恋又害怕,几乎是本能地用力推开他,慌乱中一把抓起旁边小几上的那壶早已冰凉的粗茶,不管不顾地朝他身上泼去!
“哗啦!”冰冷的茶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襟,不断下滴,在床上晕开一大片深深的痕迹。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错愕。
“给你送茶喝!”
我的举动也出乎自己意料,连声音欲盖弥彰的变了调。说完,我像被恶鬼追赶般,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夺门而出,几乎是踉跄着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死死地关上门。
翌日,天刚蒙蒙亮。
我窝在床上尚未完全醒,隔着窗户依稀听到驿站圈养的鸡“喔喔”的打鸣声。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缓缓睁开眼睛,虚空的脑子又被昨晚的画面填满。深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起床,洗漱,提溜着没剑的鞘推开门。
卫江站在门外廊下,依旧是昨日的栏杆处,只不过今日面向着房门,手里拿着没鞘的剑。
是我昨晚落下的剑。
我们俩四目相对,无声相持着。
良久,他开口唤我:“卫遥。”他向我踏了一步,拿过我手中的剑鞘将他手中的剑插了进去,重又递给我,“你的剑。”
“嗯。”我接过剑转身往楼下走去。
因为时辰尚早,大堂里只摆上了我们这桌。
二师兄、三师兄和五师兄已经坐定,有说有笑地吃着早膳,见我和卫江一前一后地下楼,忙招呼:“你俩再不来,早膳快被吃完了~”
我挪到三师兄一侧站着,目光落在桌案的餐食上。
几碗白粥,一碟咸菜,一碟清炒素杂菜,还有油饼和包子各一屉。
样式简单,但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对于此刻胃里空空的我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诱惑,况且,接下来还要赶路,路上若是遇不上驿站可就吃不上热乎乎地餐食了。
我坐了下来,将佩剑放在桌上,拿起木筷夹起一个油饼开始慢条斯文地吃起来。卫江坐到我隔壁,侧头看我,不多会儿也夹起一块油饼吃了起来。
我们出现后,餐桌上热闹的氛围突然静了下来。感觉微妙的三师兄放下筷子,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流转,而后笑道:“你们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
五师兄一口吞下一个包子,鼓着嘴巴摇了摇头。
二师兄一脸好奇,连忙问:“什么动静?”他压低声音,“该不会有人来劫镖吧?”
“我听着像是从阿江和小师妹房间那边传来的”三师兄笑着看着我和卫江,“你们没听到吗?”
我摇了摇头,垂着眼睫继续吃油饼,假装无事发生。
“阿江呢?”三师兄继续追问。
“哦,昨晚茶水洒了,我唤了店小二来换床单,可能动静太大传到你那边去了。”卫江温声解释。
二师兄像是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的猎犬,端着粥碗,凑到卫江身边:“好好的,床单怎么湿了?”
“进了猫,打翻了床边的茶水。”卫江继续解释,神色如常。
“猫?”
二师兄立马和三师兄交换了一个眼神,挤眉弄眼的,没再多言,但八卦之火显然在这两人那里烧得更旺了。
早饭之后,我们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我跟着三师兄、五师兄去后院牵马匹镖车,二师兄和卫江在柜台跟当家掌柜结账。
马匹和镖车已经牵到驿站大门外,久久不见二师兄和卫江出来,三师兄便带着我去催促他们。
还未走进驿站大堂就听到二师兄的声音,他问掌柜的:“怎么不见你们驿站养的猫?”
“猫?您可别说笑了,我们这可没养猫。”掌柜的笑答。
“没养?那附近有野猫吗?”
掌柜的眉头微皱,他也觉得二师兄的问话没由来、无厘头,但秉承客人至上的原则,仍和气地回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见人烟,哪来的野猫?”
“没有野猫啊!”二师兄贼兮兮地用手肘捅了捅卫江,“那是谁打翻了茶水呢?”
谎言被戳破,卫江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微微尴尬:“可能是我梦里不小心打翻的。”
二师兄立马一脸“我懂”的暧昧笑容:“哎,床单都湿了,阿江你老实交代,昨晚……梦见谁了?嘿嘿,是不是小……”
二师兄的话还没说完,卫江突然厉声制止:“闭嘴。莫说浑话。”
我知道二师兄想说的是谁,我也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山下淘来的话本子里出现过这样的情节。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烧般的羞耻感,猛地从脚底窜上天灵盖,我立在门外,脸颊几乎能滴出血来。
三师兄明显也害怕二师兄当着我的面说浑话,立马出声:“你们磨蹭什么呢,这么慢!”
二师兄尴尬又懊恼地看了我一眼,逃似地往外跑。卫江俊朗的脸上也瞬间飞起两片极其可疑的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镖队继续上路,我因二师兄的口无遮拦而生气,刻意跟他保持着距离。
他靠近,我就躲得远远的;他跟我说话,我就别过头不理会。他早有察觉,只是心虚不敢用师兄的身份压我。
中途停下来补给时,我拿着干粮坐到五师兄旁边。二师兄忙从他的行囊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捧着绕到我身边,将不明所以的五师兄挤到一旁。
他打开油纸包裹,讨好道:“小师妹,请你吃李福记的茶点。”
这些茶点,赶了两天路都没见他拿出来,定是私藏的吃食。
红绿相间的茶点散发着甜腻腻的味道,我瞥了一眼勾得肚子里得馋虫咕咕乱叫。我一狠心别过脸,站起身走到一丈远的树桩上坐着,继续啃自己的馕饼。
见我不为所动,二师兄一脸气馁。他求救似地倒向三师兄,将一块茶点塞到三师兄的嘴里,两人头对头压低声音说着什么。
我支起耳朵偷听,他道:“这可咋办,小师妹以前只是不理阿江,现在连我也不理了。该不会回去也要把我赶下山吧!”
三师兄回:“你跟阿江不一样。小师妹喜欢听你说书,你要不说个故事来听。”
我听完三师兄出的招,内心不经腹诽:二师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翻来覆去都说烂了,除了你谁能听不腻!
可二师兄对三师兄的话坚信不疑。他忙自信地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起“江南怪侠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故事。
老生常谈!光是这两天都听了不下两遍了!
以前,我是看在师兄妹一场的份上,总捧场地笑着。这次,他惹恼了我,非得让他认识到这段子有多老,多无趣。
我张开嘴巴大咬了一口馕饼,一边踱步,一边气鼓鼓地嚼着:“这个饼做得好老、好老!”
我拿着馕饼踱至被系在树旁的马儿身边,将饼递到它的嘴边。马儿蹄子后撤,嫌弃地避开,连鼻孔都放大发出“嗤嗤”的声音。
我忙将馕饼避在身后,俯身靠近马儿,佯装在听它的诉说一样:“哦,哦。好老,咱不吃。好无聊,咱不听。”
话音刚落,我便直起身从路边拽了几朵茅草塞进马儿耳朵,随后也塞了几朵进自己的耳朵。
傻子也能听出来我在内涵,二师兄瞬间被我惹恼,气呼呼地站起身要跟我理论,被卫江和三师兄死活摁住。
“简直不懂欣赏,我的故事哪里老?哪里无聊了?”他委屈地问其他人,“你们说说啊!”
三师兄率先表态:“我觉得很有趣。”
二师兄又威胁似地看向卫江,卫江道:“第一次听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后来呢?”二师兄追问。
“二师兄,我觉得你可以尝试写一些新的故事”卫江避开他的问题,给他提出建议。
二师兄不理会,转而问五师兄:“五师弟,你觉得呢?”
“是有点听腻了。”
五师兄非常直接,一向碎嘴逗趣的二师兄面上满是受伤的神情,他闷声紧捏着双手,直到关节泛白,才站起身往树林走去。三师兄忙跟了过去。
我的行为本来是置气,没想到二师兄会这么伤心。一时间也有点不知所措,茫然愣在原地。
卫江缓缓走至我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早上是因为我扯谎,才让二师兄无意间说了那些冒犯你的浑话,我先跟你道歉。”
“是他嘴上没品,不尊重我,你道歉没用。”
卫江伸手将茅草从我耳中拿了出来,轻声问:“你知道二师兄为什么喜欢说故事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从小话又密又多吗?
虽然这样想,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
“在竹舍时他说过,只要他一讲故事,每个人都很开怀。他觉得这比剑术提升更让他有成就感。”
“大多时候大家都是装的,哄他开心的。”我忍不住反驳。
当然,也有例外。三师兄是真的开怀,二师兄讲什么他都开怀。他从小就是二师兄的拥趸,比二师兄对卫江甚之更甚。
“所以他才更受伤。”
卫江紧紧盯着我,语气诚恳:“我知道你无意伤害二师兄,如果他先跟你道歉,你能跟他说几句好话吗?”
虽然二师兄有错在先,但我内涵他也确实挺过分的。我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树林,不知道他在里面难过成什么样子。
思忖片刻,对着卫江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二师兄和三师兄从小树林里走出来,卫江单独拉过二师兄跟他低声说了几句。
随后,二师兄便走到我跟前挠了挠头,一脸窘迫道:“小师妹,我平日里说话没个遮拦,早上绝不是有意在你面前讲那些浑话的,我给你赔不是,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一次我原谅你了。”二师兄听完脸上立马挂上笑,我顿了顿接着道,“以后,你若是再说这种冒犯女子的话,我定会告到爹爹那去。”
他连忙点头:“再也不敢了。”
接受了二师兄的道歉,我抬眸看向卫江,四目相对,他朝我鼓励似地笑。
到底前世做过掌门,懂得如何处理山门弟子之间的矛盾!
我收回目光,对二师兄道:“二师兄,我也向你道歉。我不该说你的故事又老又无聊。其实你的口才很好,故事讲得也很好。”
“没关系,你不用再骗我了。”二师兄依然沮丧。
“我没骗你,我第一次听你讲故事就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你跟山下茶馆里的说书人讲得一样好。但是你一个故事讲太多次了,听多了自然就无趣了。”
我越解释,二师兄越失望,头垂得越来越低。
我突然想到卫江的话,忙道:“就像卫江说的,你可以尝试写一些新的故事啊。我们平山可是戏文之乡,那些说书人个个都会编新故事,选的题材也都很新颖大胆呢。”
二师兄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被当头一棒擂醒了似的,他豁然道:“对啊!我可以写新故事啊!护送破空神箭不就是现成的素材吗!”
他高兴地大叫出声:“我要写个新故事,名字就叫‘情定破空门’!”
“哪里来的情?”我疑惑。
“嘿嘿,这个嘛……”他跟三师兄远远地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又开始挤眉弄眼地看着我和卫江。
这俩瞎起哄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瞪了他一眼,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他怂着肩,讪讪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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