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车道两旁尽是荒凉,想要找到一家诊所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延魁开了近一个钟,终于遇到一家即将闭店的便利店。他正准备下车,旁边的涅尔就醒转过来,听闻响动,延魁朝涅尔看过去。
“醒了?”
“嗯,”涅尔的声音很低,他试着活动了两下身体,只觉得全身酸疼,不过状态倒是恢复了不少。
他们的车隐蔽在一个小镇的路口,涅尔环视窗外,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只觉得心里莫名喜悦,他语速很快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南湾港口边的一个渔民镇。”延魁回他。
“你这么清楚?是不是早就做足了准备?”涅尔故作警惕地探查对方,实则问得随意,听不出虚实。
延魁听到他这半开玩笑的话,顺着他说下去:“肯定的,想要在维森特手里拿点东西,哪有这么容易,你不是也知道的吗?”
“好了好了,不要提他了,提他我又要头疼,”涅尔瘪嘴嘟囔着,边说边夸张地把手放在太阳穴边上按着,好像真的只要提了“维森特”三个字,他就会立刻头痛发作一般。
玩笑过后,涅尔也注意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便利店,他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一圈,灰白色的上衣占满了泥灰和血渍,左边袖子很突兀地变成了缠在伤口上的布条,再往下看,裤子也染上了血印子,浑身脏得发臭。
不知道一路上延魁有没有嫌弃过他不讲卫生,他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去前面的便利店里买点东西。”
“嗯。”延魁只简单地应了一声,没多问涅尔以现在这幅样子一个人去便利店究竟能不能行,今天的他已经被情绪左右很多次了,或者说是被涅尔这个人左右情绪很多次了,绝对不能再多给了。
一个好的魔术师是要能随时调动台下人的情绪的,一旦失去了掌控权,这台戏,就不精彩了。
几分钟过后,刚卸完货物的便利店店员听到店里传来脚步声,他从货架中探头朝外望去,“谁啊,我们不营业——”
店员的话未说完就呆愣住了,他手指抠进纸箱里看着店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鬼一样的男人。
男人浑身脏污,一截缠着碎布的手臂光裸着,刚想笑他的造型滑稽,就见他浑身血迹、满脸阴沉。这个男人垂着头,眼里是红是暗分不清楚,吓得店员心生寒意,不敢上前。
店员磕磕巴巴地问了他一句:“你你你你,是谁?”
“不告诉你。”涅尔邪恶一笑,没再理会瑟缩在货架后的店员,自顾自地在货架上找了一瓶酒精和医用纱布,在转头看到零食区的一袋杏仁牛轧糖后,也一并将它塞进衣兜里。正准备走时他瞥见店员放在收银台上准备下班后拿来换上的常服,他拍了几张钞票在玻璃柜上便一把将衣服抓过来团在臂弯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等人走远之后,店员壮着胆走出来查看店内情况,点货后发现只是少了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一袋杏仁牛轧糖以及自己的一套衣服……
他捡起收银台边上的几张钞票,心有余悸地骂了一句:“见鬼!”
出了便利店的涅尔走到路边的排水渠处,忍着痛拆开了绑住伤口的布条,用刚才“买”来的一瓶酒精冲洗手臂上的伤口,酒精浸入皮下组织的刺痛感让他的手臂如同又经历了一次枪击般痛苦,直至牙齿咬破了嘴唇这股痛劲才慢慢消失,消完毒后他单只手给伤口缠上了绷带,这一整套动作流畅娴熟,处处下得去手,比延魁有经验多了。
好在这一次的疼痛让他的意识一直都能保持清醒,不至于在暗夜里认错回去的路。
算得上是满载而归的涅尔重新回到车里,只不过他这次是直接坐到了后排。
他从兜里掏出那袋杏仁牛轧糖扔给延魁:“呐,这个给你,尝尝我们这的牛轧糖和你们那的有什么不一样。”
延魁把牛轧糖拿起来看了看,没拆,回头问他:“涅尔,这个感谢礼会不会有些敷衍?”
“我的钱只够给你买这个,将就将就吧,先生。”涅尔贴上了笑脸,有点在哄人的意思。他没和延魁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但是表情却很真诚,这是在弗兰西斯科家从未见过的,让延魁不禁想到如果涅尔不是生在弗兰西斯科家,那他一定要比现在可爱得多。
“也行吧。”延魁一只手指摩擦过牛轧糖包装袋上精致漂亮的欧式花纹,勉强将这个礼物收了下来,“那就将就一下。”
可涅尔这边还没完,见延魁没转过头去,他端起缴获来的衣服抬给对方看了看,戏谑道:“延先生,还看着我啊,我要换衣服了。”
“你换。”延魁坐正回去,不想和这人多做拉扯。
涅尔装作失落地收回手,“好吧,那请给我一点时间。”
他口中的“一点时间”是十几分钟,后排座位被他弄得“哗啦”响,新的脏的衣服铺得乱七八糟。
延魁没催他,也没帮他。他手指一下下地在方向盘上点着,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去抽支烟。
就听见身后的人就耍无赖地贴了过来,叫住了他,“延先生?”
延魁只好又回过头去:“什么事?”
此时的涅尔一颗脑袋套在卫衣领口里,右手卡在卫衣里伸展不开。他先穿好受伤那只手的袖子,套出领口以后才发现右边袖子被翻进了里面,卫衣绷得很紧,现在不管哪只手伸展一下,都会扯动伤口,他只能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无奈下,涅尔只能开口求助延魁:“这个衣服太小了,不太好穿。你帮我个忙,把这个袖子翻出来,”他苦着脸恳求道,提完要求的瞬间又尴尬起来,原先沧桑的脸上此时有了血色,温热且透着红。
“可,可以吗?”看到延魁嫌弃的嘴脸他忽然又想把话收回,当作没说过。
延魁没想到的是,涅尔这个人竟然还会害羞,他叹了口气选择妥协,起身去了后排座位。
“过来。”
涅尔听延魁的话坐了过去,延魁帮他翻出右边袖子,捏着卫衣下摆一点点往右肩上捋,把涅尔的右手放了出来,随后,他正了正卫衣的位置,捏着涅尔的右手手腕送进了袖子里。
他说:“根本就不是衣服太小了,是有些人太蠢了。”
延魁的手是暖的,按在涅尔的脉搏之上暖热了手腕那一周的皮肤,涅尔不想贪恋太多,故作镇定地把手伸出了袖子,脱开了延魁的手。他鄙夷道:“我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刻薄,你来,你在自己手上打一枪你试试。”
延魁把手从他卫衣里拿出来,把羽绒外套扔在涅尔的背上,“我又不蠢。”
一时词穷的涅尔无话反驳,延魁开了车门出去,黑暗藏住了他脸上的笑。
再回到驾驶座上时,他看着后视镜里不知在琢磨什么的涅尔,问:“我们可以离开了吗?涅尔先生。”
涅尔识相地点点头,“当然可以。”说完他把头一偏,靠在门框上,降下一半的车窗让冷风灌进车内,把遗留在车里的血腥气息吹淡。
延魁开着慢车,想在沿途找到一家可以休息的旅馆。很幸运的,他们果真在镇子里遇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旅店。他们将车停好,假装成外地旅客,决定在这里留宿一晚。
“这个季节来我们这里旅游的人太少了,所以房间都空着,这两间位置好的就留给你们啦!”旅店老板是本地人,热心地将他们送到房间。
“谢谢了。”涅尔一路上根本闲不下来,探探这里又摸摸那里,道了谢还不忘随口夸一句这么晚还愿意起来接待客人的旅店老板,“这房间真不错,很干净,还能闻到石榴香。”
旅店老板是个温柔的中年女人,听到涅尔的话她腼腆地笑了起来,“我很久之前就喷的了,你居然还能够闻出来!你也觉得很好闻对吧?我最喜欢石榴花香了,圣市石榴花最多,夏天的时候我采了很多石榴根茎来做成香水,这样到了没有石榴花开的季节也还能闻到石榴花的香味。”
涅尔略微晃神,却也不忘拿出一贯的风流习性对女老板夸赞道:“你会的真的很多,果然我今天见到的女人都很有魅力。”
女老板:“是吗?我觉得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涅尔:“噢,不,我对上帝发誓,我绝对没有开玩笑。”
延魁不语,他倚墙而立,静静地看着涅尔卖弄乖巧。等旁边的两人聊够了,互道晚安了他才加入进去。
“晚安。”
“晚安,祝你们好梦。”女老板朝两人道好,笑如桃花地下了楼。
两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房间门开着,石榴香气淡淡地飘在走廊里,很淡,风一吹,就闻不到了。
延魁问道:“你鼻子真灵,都能闻出石榴的味道。”
“你在圣市呆个几年也能闻出来,这里到了夏天,随处可见石榴花。”回答完延魁的问题涅尔就要进房门,“延先生,忙了一整天了,早点休息吧。晚安,祝你有个好梦。”他学着旅店老板的样子和延魁道了一声晚安,说得洒脱愉快,不带礼节,很礼貌,很乖巧。
延魁毫不奇怪涅尔的反常,他看得出来,这人从案发现场活着出来后就一直压抑着心中的狂喜。这种兴奋来自劫后余生,也因为涅尔首次尝到了自由的甜头,这是一种鱼缸里的鱼重新回到海里的欣喜,无法言喻。
可延魁能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低头看着卡通印花的地毯,轻声回了旁边的人一句:“晚安。”即使那人早就进了自己的房间,根本听不到他这句问好。
这家旅店的环境好,窗外的视野开阔,但唯一的缺点是墙壁的隔音做得不是很好,躺在房间里整夜都能听见海浪刷在岸上的声音,也能听见走廊上贝壳风铃的响声。
夜深但不静,一位需要休息的病人兴奋地跑在阳台上听海看海。
“没有鲁伯特跟着,还挺不习惯的。”涅尔看着黑色的海喃喃自语道,语气里没有半点失落。
他抱着棉被躺进阳台的躺椅里,不肯浪费这难得的夜晚,捧着旅店附送的旅游地图细细研究。此时他处在大西洋的彼岸,吹着从爱尔兰岛上刮过来的风,女老板在旅店周围装了不少小夜灯,照得夜景很美,可他身上早没了手机的踪影,没能拍一张照片留下来实在是遗憾。
涅尔就这么蜷缩在阳台不舍得走,他用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去这里好了,这里有海。”
“算了,海见得太多了,还是去这里吧,有热带雨林。”
“这里居然还能看到沙漠,真是神奇。”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亚洲大陆,“这里,好像是延魁的国家,地大物博的,看起来还挺不错……”
他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一张地图,今夜他想了太多太多,如果自由要用生命作为代价,那他愿意在两者达到持平的条件下分秒不漏地享受自由留给他的时间。
夜深但不静,浅眠的人难以入梦。
延魁枕在棉质的软枕上把玩着今晚给涅尔取子弹的那把小刀。
将自己瞒着宋晁洋没说的计划从头想了一遍。
来之前他就将能调查到的弗兰西斯科家族的信息了然于心。
维森特的现任妻子在家里并无话语权却深受维森特宠爱,他们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掌管大部分资产,二女儿只分得小部分,小女儿还未成年,在家里当小公主。维森特曾与这位妻子离过婚,与阿尔拉卡滋家族的女儿组建家庭,不出两年这任妻子便不辛染病去世,两人有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涅尔。维森特接回前妻再续前缘,对这个儿子便不再重视,又或者说,从未重视过。
之前寻回的两件遗物能够顺利得手是因为它们最后的买家是无关当年那场事故的普通收藏家,只要想办法让他们误以为买到手的是赝品,再用一件寻常宝物就可以轻松换取到手。
可维森特不一样,他的身上藏有秘密,且此人善猜疑,行事格外谨慎,所以想要拿回蜉蝣鱼生,必定是要冒一次险了。
延魁顺着宋晁洋牵的线来到弗兰西斯科家,在还未开始行动前事情就因为涅尔的存在变得明朗起来,也证明他选择最先接近涅尔这个人没有错,可因为宋晁洋的疏忽他在维森特面前已经漏出了破绽,导致维森特起了防备心,他原先的计划实行起来将会有很大的麻烦。
可他不想再洗牌重来了,他要为对他有恩的宋家报仇。罪人要找到,丢了的东西也一定要拿回去。
今晚救下涅尔在他的计划之外,这对现在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只会让后面的路更难走一些,可再怎么说,涅尔也算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价值,他做出一点牺牲也并没有亏损太大。
栽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不管是做魔术师还是寻回遗物,他从来都不会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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