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飒躺在医院这天一早接到电话，说是他派去煤城的助理出了车祸，抢救了几天，还是死了。

且不说工伤赔偿，就单论这个助理一直参与了煤城新矿的前期工作，现在再派去一个人未必接的下来。遑论王九如那条线，是他亲自带着这个助理跑下来的。现在他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助理又死了，该让谁去见王九如一面？总不能托梦吧！

挂了电话，李飒转头给助理布置了下一步的工作，助理前脚刚走，没几分钟，李飒就看到医生护士飕飕地往李老爷子的病房跑过去。

李飒的老婆去了看守所，他又没请护工，只能自己一把扯掉那输了也好不了病的液体，捂着手往老父亲那儿过去。

李老爷子醒了。

马上有人架起了录像机。李飒还没挤到跟前，就听到他的继母孙晴孙老太太在那儿笑眯眯地问李老爷子：“你当时跟我说，哪些是给小二的，哪些是给老三的？我年纪大了，记不住了。”

李老爷子却回头，到处找人。茫茫然把人都看了一遍，才愣愣的说：“红霞呢？”

红霞是李飒的妈妈，李老爷子原配的闺名。李老爷子祖上也曾煊赫过，百年前还曾出过一个丞相。李家在永安京的老宅还是当年一品大员的规制。可惜李老爷子这一支不是嫡子，早早地让赶回了老家种田。

李老爷子农田里长大，娶了一个农家女，就是红霞。但是李老爷子不信命，很早就出来打拼。等他功成名就回到老家，红霞已经操劳出了一身的病，没享几天福就去了。红霞死后没两年，李老爷子就娶了孙家旁支的小姐，借着孙家的势，正式立身了永安京的圈子。

那都是说给旁人听得故事。长眼睛的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红霞在乡下独自抚养李飒长大，还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等李家二老都西去之后李飒把红霞接到永安京，李老爷子跟孙晴的四个儿女里头最小的那个都上三年级了。孙晴说得好听了叫续弦，说白了就是个外室。永安京里这些个高门大户都揣着明白，却也对李老爷子的手段很是佩服。

李老爷子得势之后花大价钱买下了永安京的李家老宅，把他家的列祖列宗都重新打了牌位摆进了宗祠，也算是给自己的身份刷了一层漆。

那段日子，李家老宅里，红霞带着李飒，孙晴带着她的四个孩子都生活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少不了磕磕绊绊。红霞是个乡下女人，种田干活一把好手，可是说到这家宅里的手段可真是两眼一抹黑。明里暗里吃了不知道多少亏。

出去交际，她见不得人家浪费粮食，会所里免费的水果她也想打包，让李老爷子好一顿骂，吓得她不怎么敢出门。在家里，孙晴跟她那几个孩子总说，最爱吃大姨做的这这那那的乡下孩子爱吃的小吃食。红霞就乐颠颠地做，哪知道人家是在拿她当佣人，顺带着也在踩她那“说着一口乡下话”的儿子。后来，红霞就什么都不做了。

红霞只上过扫盲班，认得几个字，也不能看书。家里那些古籍字画她不爱也不懂。有那么几年，每天就呆呆的看着窗外。

好在李老爷子自打把李飒接到永安京，就没起过培养其他孩子的念头。所有的交际应酬一概带着李飒，上班、签约、开会、跑项目……李飒真的是一步不落地跟了几十年。所以对于母亲在老宅的生活，他也无暇多问。

红霞说是病死的，其实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活生生呕死的。

红霞死后，李老爷子请了人，做了好大的阴宅，让红霞先等他。

孙晴也转了正，逢年过节上香，人前人后夸赞，面上功夫做了十成十。背地里却买通了做阴宅的匠人，把红霞安置在了墓底下，用符纸跟水泥封上了。李老爷子墓室的侧室，放着的就是一个华美的罐子，里面是一把草灰。

她恨，自己天生天爱的大小姐，给人家做了几年没名没分的侧室，到死了还是一个农妇当正房，她只是续弦，她不甘心。她没法甘心。

李老爷子昏迷了半年，醒了第一句话就是红霞。

众人脸色各异，李老爷子却跟没看到一样，嚷嚷着让红霞来，给他做黄米桂花糕。

有人哄他，说红霞给他做糕去了，要他等等。

“我知道，黄米糕不好做。”李老爷子看着孙晴说：“你是娇养的大小姐，别说是做，吃你都嫌这东西不上台面。”

人年轻的时候，想着事业，想着男子汉顶天立地，要给李家光耀门楣，要让李家重回永安京，成为一流世家。为了这个念想，他豁出命地折腾。可还是不够，人家永安京的人做事不像乡下人那么直白，很多事情男人之间不说，都要女人之间来传话。红霞是个好女人，却做不来这些。孙晴可以，所以他离不开孙晴。

可是人老了，就天天想着那一口黄米糕，想着那一口桂花酱，想着那不上台面的一碗汆面。把红霞接到永安京之后，在那个富贵堂皇的饭厅里，他也得意地吃过几次。

后来，红霞就不爱做了。他也是听家里伺候的人说，才知道孙晴给红霞穿小鞋的事儿，他不以为然，女人之间也就是那两句尖酸刻薄的话罢了，又不伤筋动骨的。他不是一直扶持着李飒呢么，孙晴再怎么折腾，他也没让孙晴的孩子越过李飒去。

他以为红霞是懂的。

有时候他跟李飒出去应酬，回来迟了，红霞也会下一碗面给他们吃。手擀出来，细细切丝。碗底卧上一颗鸡蛋。出锅之后撒上葱花，热油炝杂蒙往上一浇，最舒服不过了。

可惜那黄米糕，他却是再也没吃上了。

“李家，是你们大家伙儿的李家。但是李家做主的，是你们大哥。”李老爷子忽然开口。

众人赶忙屏住呼吸认真听。孙晴回头看了一眼录像机，录像的是李家的三儿子，李飒的弟弟。他对母亲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录着呢。李飒的另一个弟弟还是有点不放心，偷偷拿出手机对着李老爷子。

“李家不能散了，”死死地盯着孙晴，李老爷子说：“你也别想着让我定下来，哪块产业给谁。别说我还活着，我就是死了，李家也不能分家。股份，我可以给。但是李家，就得是独一份儿的李家！”

孙老太太当家做主多年，从没有被这么训斥过，一下子竟然愣了神，回过神来嚎啕大哭好一阵闹腾。

几个儿女迅速站队，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老父亲一醒来就挑事儿，欺负妈妈。

李老爷子看着门，喃喃地说：“怎么还不来？” 念着念着，就又睡过去了。

李飒没等上父亲的指示，强撑着出了院。

他不能再歇着了。住院几天，助理在公司镇不住场子。

李飒刚坐到办公室，前妻给他打了个电话。李飒的前妻是李老爷子亲自为他挑选的永安京名门贵女，画家。漂亮，高贵，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采，跟乡下出身的李飒简直不在一个世界。

李飒看她那跟孙晴如出一辙的高贵做派就喜欢不起来。终于等到两个人都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李飒跟他现任妻子搅和到了一起。

他的前妻也是个利索的人，前脚捉奸，后脚就收拾东西搬了出去。留下一句：“男人跟牙刷，恕不能与人共用。”丢下个法务代表来跟他谈离婚，自己却跑到法国拥抱世界艺术之都去了。

这些年两个人的联系一直是通过助理，这次接到前妻亲自打来的电话，李飒好一顿恍惚。

却原来是李飒的前妻要再婚。当初两个人离婚，因为李飒出轨在前，又有李老爷子给长孙撑腰，李飒在股份上吃了很大的亏。

但李老爷子人老成精，股权赠与协议上关于再婚也有规定，如果李飒的前妻再婚，她名下李氏的股份将全部转赠给李飒的长子。

可眼下李飒的长子正跟着一群跟他一样的考古狂人在太平洋上打捞一艘古代的沉船，根本没有时间上岸来处理相关法律文书。再加上李飒的长子并不在意公司经营，一心都在那些泡在海水里的破铜烂铁上。

所以李飒的前妻希望李飒能把股份都买回去，直接折现给儿子。

李飒当然是求之不得，有了前妻名下的那些股份，他在公司里更稳当了。于是他暗地里开始挪腾资金，这且先不提。

单说李飒出院回了公司，才知道他这几天不在，他那两个弟弟妹妹早就按捺不住做下不少事情。拉拢股东、插手经营、报销账目。

一片乱。

财务主管带着出纳过来，出纳是个三四十岁的小媳妇，哭得一塌糊涂。说她被李飒的妹妹指着鼻子骂，没办法才给她报销了七百四十三万的经费。

李飒的妹妹是个娇小姐，一不在公司挂职，二不给公司做事，她哪里来的经费要报销？一看□□，是她自己开的女装品牌。

真是疯了，七百多万的衣服！干什么用得着七百多万的女装？再问，钱花了，衣服呢？

衣服没见，就见到□□了。

这他么的什么事儿！

新矿那边还没有进展，前期投进去的钱现在被股东追着要账目公开。

公开什么？公开趁着人家矿难停产整顿想要趁火打劫？公开人家死了七个瞒报事故他们给人家垫付经费？公开为了把国有资产私有化他们给精算公司七十万让精算公司把年赢利好几亿的矿做账做成亏损几千万的空架子，好让他们低价买下？公开他们花了两百万给市长的情妇开了家夜总会？

公开什么？公开这些个股东当年怎么一手老茧一手鲜血地创业？还是公开这些年来他们挣着李家的钱办着自己家的破烂事儿，养肥了一群咬着李氏不松口的白眼儿狼？

都是他娘的放屁！

死了的那个助理的遗孀，哭丧着脸找到公司，要赔偿。房贷还在还，公婆年纪大了，他们又刚生了二胎……因为是李飒亲自带着的人，多少有点情分。除了公司应该给的那一部分，李飒个人先行给了遗孀一百万。

哪知道没几天，那个助理的老父母居然带着一帮亲戚在李氏大门口拉起了横幅，说什么违规加班害死了他儿子，李氏还不肯赔钱。

李飒个人给的钱，没走公司的帐，从他个人账户直接汇给助理遗孀了，倒是有存根。

可这边李飒拿出存根，那边就找了媒体，说李飒跟助理的遗孀不清不楚，给了遗孀一百万害死了助理。

那边遗孀拿到钱之后，转手卖了房子带着孩子找不到了。这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人对峙？

家里，李慕柠她妈看了报道，以为李飒早就背着她跟助理的老婆好了，还生了两个儿子，所以才对李慕柠不管不顾。这一顿折腾，李飒气急，干脆住到了公司。

趁着李飒不在，李慕柠她妈气到几乎崩溃，枯坐一晚之后，次日战意满满，开始杀鸡取卵一般地转移财产。因为出手急，不少东西都不问原价，平白亏了不少钱。

永安京古董行里有自己的一套消息渠道。哪家兴，哪家败，看古董最知道。

什么老祖宗用过的笔墨纸砚破烂椅子拔步床，有用没用的都往家买，那就是这家风头正盛。

要是开始悄悄卖东西，那就是败落了。

像李家这样，不问原价只求出手的，不到一天功夫，满永安京的人都知道李家不成了。

那些个豺狼虎豹闻着味儿，就都寻上来了。

李飒又舍下脸皮求见了几次肖三爷，肖三爷都推了。他还去肖三爷常去的戏院茶馆相声社，都没见到人。他此刻进退路穷，腹背受敌，偏偏眼前一片茫茫，一条路都没有。

凡是从前有过交情的人家，李飒都想尽办法登门。只是从前对他门户大开的人家，如今竟是一个都不肯出来相见。

王家的老爷子倒是见了他一面，听了他的诉苦，王老爷子却说未必是坏事。给了他一个忠告，危局见人心，让他趁机弃卒保帅，保住李家最忠心的人，最赚钱的摊子，其余的都给了那几个弟弟妹妹们。对外呢，就说弟弟妹妹长大了，也得给他们个产业。这样能给李飒自己赚一个好名声。对内呢，李家剩下的产业可就牢牢地攥在他李飒手里了。那些个人，这时候还不反的，将来也不会反。有这些个忠臣良将，何愁李家不能东山再起？

李飒苦笑，不敢应。父亲昏迷半年就醒过一回，唯一的意思就是李家不能散。他现在想的是哪怕豁出去他这条命，都要把李家保住。

李飒那边恨不得不吃不喝拼命工作，还想强撑着给股东一个定心丸，让他们都知道李家好着呢！却不知道最大的风波还在家里等着他。

说是墙倒众人推也罢，多行不义必自毙也罢，曾崛起时经风头无两的李家，败落时连个声响都没有。李老爷子弥留之际，都不知道自己一手创立的商业王朝已经覆灭，还做着光宗耀祖，死后声名照样显赫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