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悦楼。

南城最大的首饰楼，一度垄断整个首饰产业，其所售之物，深受女子喜爱。且此楼不唯营富人生意，亦专门为布衣打造平价首饰，因此口碑良好。原本是齐家产业，然齐阳子嗣尚幼，如今暂由谢敏静主理之。

楼内陈设，风格古韵典雅，整体色调，朱赤与金灿相衬，地面铺青砖，质朴而不失厚重。细看屏风，其上绘南城之景。精美的雕花木梁、榫卯工艺打造的金丝楠木柜台，镶嵌着宝石，青花瓷瓶插着几枝海棠。

至于饰品，则更是夺目。金银闪耀，珠宝璀璨，翡翠温润，珍珠莹润，琉璃点翠。精巧绝伦，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自入宗以来，季渺渺便鲜少佩戴首饰，一来是不太方便，二来是她习惯用发带束发。但她知道，眼前物什绝非寻常，或许是从海外番邦辗转而来。

正如现在，站在门口处的她依旧是一袭白衣胜雪，腰间束一条月白丝绦，长发用白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上挑的眼尾微微弯着，光是站在那，便让人挪不开眼。

店小二是一位有些年纪的妇人，目光和蔼却十分精明，一见到季渺渺，便主动上前给她介绍起首饰来。

“姑娘可来对地方了，小店刚到一支缠枝锦鲤银钗，设计巧妙，银丝层层缠绕，勾勒一灵动锦鲤，银制品对发质也大有裨益，正适合您这样的妙龄女子。”

“而且是由咱家银匠亲自打造的，全场限量……”

闻言，季渺渺居然真的被她说动，觉得这银钗上的鱼儿，很适合沈秋念。

但听到价格后，她的道心都几乎破碎了，想了想，还是咬牙用为数不多的盘缠买下了。

至于剩下的钱，她要给司衡……给完后她就真的没钱了，芥子袋里面值钱的东西也给师妹炼丹了。

季渺渺心底默默哭泣：师母不在的日子寸步难行T_T。

待小二帮她把钗子装好，递到她手中，季渺渺才笑眯眯地说出来意：

“店家，不知可否引我拜见贵楼楼主？”

季渺渺本来想好，如果被拒绝了就只能用强硬的手段，但没想到，小二爽快地答应了。

“姑娘烦请跟我来吧。”

季渺渺跟在小二后面上楼，忽然，她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贵楼的佣工皆为女子？”

那小二似乎没想到季渺渺会问这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温和答道：“是……”

“但起初并非如此，自夫人接手之后，楼中诸般伙计，上至工匠，下至杂役，皆易为女子。说来，还得感谢楼主……”

季渺渺点了点头，微笑道：“夫人心善。”

她看着二楼雅间紧闭的门，心中暗自思量。

心善的谢夫人，真的是魔吗？

……

小二带季渺渺进门后，便离开了。

安静的雅间内传来淡淡的香气，书案前一位妇人，身穿墨绿的对襟高领锦缎，领子很高，挡住了脖子，却如沈秋念所说的，能看到隐隐的伤痕。

是谢敏静。

她在见到季渺渺后，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温和一笑。

“坐吧。”

季渺渺坐下，扫了一眼她手里密密麻麻地账本，还没开口，便又听见她说。

“姑娘亦是来问我齐阳一事？可惜，谢某实在是不知情。”

“若姑娘执意要问，某亦愿与姑娘共话家常。”

季渺渺却轻轻摇头，对她笑了笑：“不是。”

要是真的能问出来，沈秋念早就问到了。

而且如果谢敏静真的是魔，那她隐藏得太好了，让人完全看不出来。

季渺渺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敏静的双眼，仿佛看见了无数个日夜的沧桑，以及，过分沉重的苦难。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齐阳。

所以。

她心软了。

她想过，如果她是魔，她有很多狠厉的手段，此刻，她却丢盔弃甲，只想掏出自己的真心。

“谢夫人。”她忽然开口，神色认真，“我会帮你。”

说着，她拿出几张信纸递给谢敏静——她当时在时英的院子内找到的。

谢敏静神情一愣，眼神闪烁，接过她手中的信。

她认出来，上面是时英的字迹。

“夫人，对不起，我以为齐阳纳我为妾后，便不会继续伤害你，是我高估他。”

“夫人，待我杀了他后，你便有多远走多远吧，之前说过要带你走这件事，抱歉，是我没做到。”

……

季渺渺看过里面的内容，所以她能猜到，这本来是时英动手后准备给谢敏静的信，但没想到，谢敏静先一步杀了齐阳。

不过令季渺渺吃惊的是，她们两人居然都想为了对方而杀了齐阳。

此时，谢敏静眼中隐有泪光，开口道：“姑娘，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渺渺不明所以：“您说。”

只见忽然谢敏静释然地笑了，她开口，仿佛在讲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实话告诉姑娘，那日，我的确准备杀了齐阳。”

闻言，季渺渺有些惊讶，谢夫人居然这么快承认了。

谢敏静收起笑，继续道：“可在我动手的前一刻，我的身体好像被控制了，我也失去了意识，后来，便是你知道的样子了。”

“姑娘大可以杀了我，但，只求姑娘能庇护时英和我的女儿……”

忽然，季渺渺伸手握住谢敏静的手，她的手很冰，手背的皮肤凹凸不平——是疤痕。

季渺渺声音有些冷：“谢敏静。”

“我不觉得你错了，就算非要分个是非对错，也不是我来分……此事，我会告诉城主，你不用担心，你说的事我会答应你。”

“还有。”季渺渺顿了顿，轻声道：“抱歉，我没有早点遇到你。”

谢敏静怔怔地看着季渺渺，仿佛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她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一瞬间，心底最后一根弦“啪”地断了，顿时，她情绪崩溃，潸然泪下。

她忽然想起来，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抱歉”。

可现在有了，有了时英，和面前这位不认识的姑娘。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抚平她的伤疤。

……

*

南城的冬不会有凌冽的寒风，但感受到过分温柔的阳光时，才让人惊觉，冬天要来了。

季渺渺给谢敏静留下几瓶金疮药和去疤膏就走了，她隐入人群中，内心复杂，甚至久违地生出有几分暴躁和迷茫。

迷茫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她忽然心生恨意，恨天道不公，也恨自己，恨自己明明有能力还是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比如疾病，比如苦难。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摧毁着希望。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王秋净的家门前。

她敲了敲门，这次门很快被打开。

开门的是一位陌生妇人，鬓角几缕白发映入眼帘，恰似霜华，季渺渺想，应该是王秋净的母亲——谭山。

于是她弯唇：“嬢嬢，秋净在不在。”

谭山看着季渺渺，像是意识到什么，咬了咬唇，忽然想要跪下，但被季渺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谭山哽咽道：“姑娘，请您帮帮我们家秋净吧，她……”

此时，一道声音制止了她，王秋净跑出来，咬着牙：“娘——”

最后，王秋净关上门，让季渺渺进屋说。

王秋净站在季渺渺面前，这次没再掐自己的手心，而是伸出手让季渺渺看。

左手手背上俨然有一道痕迹，季渺渺看出来了，是戒尺打的。

王秋净收起手，语气似乎不经意道：“杨贵元，他不配为师。”

“他多次在课堂上嘲讽女子读书的行径，还会借机用戒尺打我们，课业成绩也总是给我们最下等，我不服，便去找他，没想到他居然对我动手动脚，欲行……不轨之事。”

“那日之后，我天天盼着他死，看到他人面兽心的模样，我便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死的那晚，下了大雨，我约他见面，本想推他到水里，造成他不小心溺水的假象。”

“没想到……”

王秋净没再说话，咬着牙，眼中翻滚着浓浓的恨意。

此刻，季渺渺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刹那间从浑噩中惊醒。此前那些零碎的线索，徒然在她脑海里飞速汇聚。忽然死去的男子，城中的魔气，失控的身体。

她好像知道了。

——是心魔。

城中的魔气引发了她们的心魔，然后，心魔操控她们去报仇，最终，执念除去，心魔消失……

那么，是谁布下的魔气。

季渺渺缓缓握拳，指节因发力而微微泛白。

她意识到，原来，魔气甚至也在试图入侵她，不久前，她差点也要迷失自己了。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必须找到祂。

季渺渺把目光重新落在王秋净脸上，忽然想起来，她才十六岁，脸上依然有这个年纪的稚气。

她弯了弯唇：“王秋净，他已经死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也不用在意他的话。”

“喜欢读书便潜心苦读，读遍四书五经，喜欢山川便勇敢出发，踏遍天涯海角。”

她上次注意到了，王秋净桌上批注的那本游记。

她想，王秋净应该不想困在这里，她应当是自由的鸟。

闻言，王秋净松开了自己本想再次扣破伤口的手，望着季渺渺，不知做何反应。

她听见季渺渺对她笑，声音很温柔。

“对了，孚还峰上的桃花很美，有机会的话，可以来看一看，我等着你。”

随后，说完这句话的女子消失在原地。

王秋净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想起来，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南城。

孚还峰，她只在游记中看过，短短几句：四季如春，景色盎然，绵延不断的青葱，人间景色难以媲美。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有这样的地方。

但片刻后，王秋净忽然低声笑了，“自以为是的女人，谁答应你要去了。”

……

作者一直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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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