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星球第七天。

再度从炮火连天的梦境里醒来，黎绪撑起身体，剧烈地喘息，沉着脸平复情绪。

自从休眠醒来，黎绪一直被这个重复的梦境困扰，像是刻印在脑中时刻提醒他的警示器。

来到冰川星球开始无所事事的日子，他有几天确实还是睡了好觉的。

但自从听完与罗伯特有关的那颗星球后，黎绪再度睡不好觉了。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老旧的机器人还将几十年前的事情牢牢地记着。多年前以为无关紧要的决定，像回旋镖一样刺进了他的脑子。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把这些念头统统抛在脑后，恢复成平时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黎绪才起身离开休息室，前往健身室。

他就是可以这样，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看到他出来，小维问：“黎绪，有检测到你睡眠时心率数据有些异常，是否处于紧急情况，是否需要帮助？”

“不需要，谢谢。”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几天在循序渐进地进行体能训练。心率的问题和身体健康无关，和他必须要解决的事情有关。

罗伯特过来和他打招呼闲聊，黎绪回了几句之后就避开了它，弄得罗伯特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大概他心情不好。

训练后洗浴完，黎绪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腰腹，感觉因为休眠过久而松懈的肌肉正在慢慢回来。

他半湿着头发，敞着衣襟，一身清爽地从主舱的客厅经过时，特地往主控室那边偏头看了一眼，想看看程维洛在不在，通常她都窝在那里看书看星图做记录。

视线刚好和推门出来的程维洛撞在了一起，黎绪看到她的眼神在他胸口大片裸露的白皙皮肤上扫过，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为了显得不太刻意，程维洛又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去，经过这几天的休整，黎绪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皮肤都泛着光泽，湿漉漉的发尾搭在锁骨上，滴着水。

维洛极少使用飞船上训练器械，她对自己的身体的基本诉求是体能够用就行，所以只有在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一边听书，一边在跑步机上走路。

黎绪休眠之前的身体，应该比现在的更好看，肌肉的线条以及皮肤的紧致度……不行，再看就不太礼貌了。程维洛猛然打住，冲他点了点头，拿着手里的东西往外走，被黎绪叫住了。

他擦着头发走过来，靠近了看她手里的东西，像是一个折叠起来毯子，“今天还去雪原散步吗？”

“去……”程维洛点点头，“不过不是去散步。”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能带上我吗？”

拒绝不了，程维洛等着黎绪弄干头发换上宇航服，和她一起出了飞船。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泛着蓝调的白，只是今天相比之前明显亮了很多。

程维洛把手中的毯子抖开了，铺在地上，似乎是按到了某处的开关，毯子几秒钟内变得硬挺。

程维洛走过去，在毯子上盘腿坐下来，黎绪看着她，也默默地跟上去，在她身边坐下了。他的手按在毯子表面，隔着宇航服的手套都能感觉到微微的热度。

接着她摁了一下手环，弹出投影界面操作了一下，毯子载着他们平稳地飞了起来。

黎绪没有见过这种毯子，“这是哪个公司生产的什么新产品吗？做什么用的？”

“我自己做的，”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里面用的一种软体合金，有冷变软热变硬的特性，罗伯特帮忙织的外壳。”

其实她最开始发现这种合金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一把剑，这种可软可硬的特性，再加上悬浮和动力装置，那她岂不是可以实现修仙小说里的御剑飞行？

但事实是，做成一般剑的大小她根本踩不稳，一飞整个人就会掉下来，做成大剑的样子又实在太蠢了，于是她最终弄了个低调又实用的飞毯出来。

这些想法太中二了，不能指望星际时代的人理解，程维洛是不会说出来的。

“没什么用，唯一的作用就是能让我坐在上面看冰。”

出乎意料的答案，黎绪随即又觉得，如果是程维洛的话，这种行为好像也不算意外。

热烘烘的飞毯载着两人飞了半个小时，在一处巨大的冰盖上方停了下来，飞毯悬空了几十米的距离，往下看能看到幽蓝色的冰盖与下方黑色的水。

“罗伯特和我说，你很喜欢这个星球。”黎绪看着四周空寂的冰原，“可这里什么也没有。”

“有啊，这里有冰，有雪，有水，在冰盖和雪原下面，还有看不见的岩石。”

程维洛抬手指着前方发白的天际线，“现在开始进入这个星球温度最高的季节，我们今天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一颗恒星，它的‘太阳’，还有可能看到冰盖化开。”

黎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她的话，又问：“为什么选择做打捞人这个职业？”

他之前查了查这个战后新兴的职业，工作量大，需要到处跑，报酬也没有那么客观。

程维洛的精神力值高到未有先例，这种超强天赋能力，即使不做打捞人，也有很多可以选择的职业和工作。

“可以在太空里啊。”程维洛笑了起来，“星空无限广袤，每当我出发的时候，整个宇宙的群星都在迎接我。”

“比如这里安静，冰冷，除了冰盖和岩石没有其他的东西。”程维洛看着前方，“但我置身此处，只觉得脚下有大地在支撑着我，视野可以无限向前延伸。在这里我呼吸冰川、原野，呼吸亿万年前就在这里的岩层，我拥有无限自由。”

“宇宙会给我强烈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人类社会却不会，人类社会里太拥挤，太复杂……”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好像抒情过了头，程维洛有些不好意思，她缩了缩身体，揣着手看着下方的冰盖。

黎绪垂着眼睫，沉默良久，随后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终于开了口：“谈谈吗？”

程维洛吸了吸鼻子，“嗯，说吧。”

她随意的姿态让黎绪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他顿了一下，装作随意地问：“为什么不让我看星网星图？”

“你说呢？”程维洛看他一眼，“我怕你又静静地开始作妖，我招架不住，黎长官。”

“黎长官。”黎绪自嘲地笑，“能说说你猜到了多少吗？”

“你是战机驾驶员，一个人能甩开整个灰鸽基地的编队，熟悉基地的系统和构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改他们的防御系统指令，打算制造混乱逃走的时候，也不想伤他们的人，虽然后来事与愿违……”

程维洛继续说道：“你是联盟军方的自己人吧，而且是内战中赢的这一方的。你是不是认识阿维德？和他有过节，所以特地要找他麻烦？”

这个人平时姿态闲散，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又十分厉害。黎绪又开始看程维洛的眼睛，看得她再度不自在地把脸转了过去。

“差不多都对，但我不是特地找他麻烦，只是要去查证一些东西。”黎绪说，“而且防御系统指令不是靠我自己改的，是借用了你的超高的精神力，没有你，后台指令重置不了，我的后续操作都没办法进行……你现在都还没告诉我，你的精神力值到底是多少，程小姐。”

程维洛示意他不要岔开话题，“打住，先别说这个。”

“我当年的休眠是因为发生了变故，一场我完全没想到的变故，我需要搞清楚一些事情，”黎绪看着茫茫冰盖，冷下了脸，“我消失50年，联盟的身份肯定早已经被冻结，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还活着。”

“所以，我需要一个新身份。”黎绪侧头看她。

“这种事情我一个打捞人可做不到，”程维洛瞪大了双眼，“而且我是自由公民，连联盟公民都不是。”

她当初一觉醒来，来到这个时代，也是花了一番力气才取得了身份，而且是在管理最宽松，人员最鱼龙混杂的自由长廊。

“我只是需要你顺便帮一下我。”黎绪说，“带我去自由长廊。”

“取回我的身份之后，我将赠予你我名下一半的资产。这样你可以没有生存顾虑地继续做想做的事，可以继续探索宇宙，即使不做打捞人。”

“我能问问有多少吗？”

“很多，”黎绪说，“账户资金需要去白澄星见我家族的托管团队后折算，我在其他星系还拥有一些私人星球，在一些领域有投资，还有一些长期的家族基金……”

“现在都因为你身份问题动不了了吧。”程维洛揣着手，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吗，这种事成之后赠予我几个星球的说法，就好像在说我是秦始皇，现在需要你帮我，事成之后封你做丞相。”

“秦始皇……丞相？”黎绪不知道程维洛在说什么。

星际时代的人听不懂她的烂梗，她摆了摆手，“我不需要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巨额财富，带你去自由长廊后，你三个月内给我金钱回报就行。”

“……多少？”

“100万星币。”

这次忙活一场，80万打水漂不说，前期她还投入了17万多星币，要这么些她很良心了，不算讹人。

黎绪沉默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只值100万星币。

“我可能要因为你失业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我的打捞人账号估计要被销户了。100万星币真的不算多了，长官。”

程维洛以为他不愿意，叹了口气，“虽然我说这话有些不识好歹，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我的命也是你捞回来的，两回。”黎绪看着她，加重了语气，“所以我一定会回报你的，不论是100万星币，还是别的。”

“唔……”程维洛缩着肩膀，不置可否，太大的萝卜吊在前面，会让她这个有些警惕性的驴害怕。

不过只是把他带到自由长廊去，难度应该也不算太大吧？

黎绪举起左手，“那以这个手环为凭，到达自由长廊，我完成我的允诺，你帮我取下来。”

他不知何时摘下了宇航服的手套，程维洛看着那个还扣在他手腕上的黑色手环，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脖子。

“行吧。”

她允诺了，而且她真的不太能拒绝黎绪。

“那我们现在算是一条阵线上的吗？”

“算是吧。”

黎绪朝她伸出了手，程维洛看着那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一只手，也慢吞吞地摘了下手套，犹豫地把手伸了过去，被黎绪一把抓住，包裹在掌心握紧了。

“那就拜托了。”黎绪看着她，这些天来第一次对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松弛而带着一丝狡黠，和他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看得程维洛愣了一下。

“咔啦咔啦”的细微声音响起，程维洛侧过身，专注地听，激动地晃了晃黎绪的手，“听，开始了。”

碎裂声起初不算大，白色的裂纹开始出现在幽蓝色的冰面上，而后越来越响，像是重而脆的巨大鼓声，无数条白色的裂纹逐渐覆盖了整个冰盖，向着四面八方扩张开来。

远处的天际线上，一轮橙色的小恒星跃出地平线，慢慢升起。

程维洛因为激动而格外生动的脸，在橙色的光线照耀下，有股格外的暖意。黎绪专注地看着，灰眸天生的冷冽感都被这道暖橙色驱散了。

这是这些天以来，黎绪第一次看到发光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