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洛选定的观星地点在山顶处,由于海拔过高,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物,从山顶往下可以看到一片云海,山顶的海拔造就了这片厚厚的云层,它们也隔绝了下方的湿润水汽,让视野更为通透。
置身星空之下而浮在云层之上的感觉让程维洛仿佛回到了太空之中,星际时代使用的望远镜体积已经可以缩到很小,她还是依赖黎绪的帮忙才搬上飞车,随后在山顶成功组装上了。
原本她做好了改装的飞行扫把,但从现在带上来的东西数量来看,扫把压断了估计也运不上来。
程维洛新做的那张柔性金属飞毯此时派上了用场,和之前在冰川星球上的那张小毯子不同,这张毯子卷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大,全部伸展开来,竟然有几十平米,承重性极佳,悬空在山顶的碎石地面上方,放了一堆东西后,跑跳都不会有任何抖动。
两人支好帐篷,程维洛开始调整望远镜,黎绪去搭天幕装桌子,点亮风灯,支起篝火。
摆弄完东西之后,他无事可做,就坐在椅子上,守着烧水壶,偶尔侧过脸去看观星的程维洛。
“你不来吗?”程维洛问。
“不来,你看就好。”
人类作为宇宙中微小的一粒尘埃,却又能去往各处。星际时代,观星这种古老的爱好没有多少人热衷了,毕竟整个宇宙都已经触手可及。
深秋的寒夜里,风灯摇曳的光影中,黎绪看着程维洛亮晶晶的眼睛和冻红的鼻头,显然她乐在其中。
站到脚都发麻后,程维洛跺着脚跑到黎绪身边坐下,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明火,心中涌起怀念的感觉。阿德洛星上生产力和科技都很落后,恍惚间感觉像是回到了地球人时代。
黎绪递给她一杯热水暖手,程维洛接过,又聊起了傍晚时的话题,“你对克劳德了解多少?”
在经历完矿星救援和小念的事情之后,程维洛对这位厉害的精神力研究专家产生了兴趣,同时对于要不要用她的天赋来参与研究,内心产生了很大的纠结。
“你想听?”
“嗯嗯。”程维洛缩在椅子上,端着水杯做出了认真聆听的姿态。
黎绪的情绪从下午回来之后就不怎么好,和生她气时候的冷淡不同,他现在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沉郁的感觉,像程维洛最初捞到他的时候。
“我和他确实认识,不过不是从内战开始,而是从我小时候。”黎绪垂着眼,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说起来,我应该喊他一句叔叔。毕竟……他是我母亲当年的师兄。”
程维洛努力没让自己的表情过于吃惊,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层关系。
这位天性散漫自由的克劳德·米勒,是联盟边远星系的一个游商家庭之子。早些年跟着家人在各个星系游历,成年之后一人来到首都星求学,聪明浪漫,交友广泛,天分又极高,早早跟着导师被招入联盟军部参与研发项目。
“我母亲当年也是因为这位师兄,才认识了……”黎绪停顿了一下,“认识了我的那位父亲。”
程维洛想起当初看到的关于黎绪的资料,父亲军职不低,母亲是老牌富商家族的继承人,也是曾经白澄星数一数二的美人。
“从我出生有印象起,就经常见到克劳德,直到我父母离婚。再后来他结婚,有了妻子和女儿,也偶尔带着家人来看望我和母亲。但从我去军校起,就几乎不再见面了。”
“因为他讨厌我的那位父亲,也讨厌选择进入军校的我。”
“早年我母亲也曾经是军部项目的参与者之一,后来因为理念分歧,自行退出。再之后,听说克劳德也退出了,带着家人离开了白澄星。我开始常驻军校,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他们的消息。”
“之后就是战争,我作为最高指挥官参与其中,在经历伤亡重创之后,发现反叛军的秘密武器研发项目的负责人就是克劳德。”
“我母亲从我进入军校起就对我的选择有意见,虽然没有过多干涉,但我知道她讨厌与战争相关的一切。内战爆发之后,她无法接受,所以没多久之后,她离开了。”
程维洛愣住,抬眼看他。
黎绪语气平静,“离开了白澄星,离开了整个家族。去了一个我无法找到的地方,她主动选择远离了这一切。战争后期的动向她也应该都不知道,包括我……死了,又活着回来。”
“克劳德呢?”程维洛轻声问。
“他的妻子、女儿,乃至全家族只剩下他一个了。”
“在加入反叛军那一时刻起,家族就和他割席。之后又因为无法接受研究成果被利用成杀人武器,克劳德自杀未遂后逃亡,家人因他而死,家族受牵连,被反叛军用来威胁他现身,最后集体被杀。”
“这个人,狂妄自负又懦弱胆小,理想主义过头,很容易被利用。”
说罢他又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嘲讽:“我也没有好多少,到底都是殊途同归。”
“你之前说我在乎普通人的性命,”黎绪抬眼看着天空,“可也有无数的普通人死于我参与的战争,我说克劳德是刽子手,我又好到哪去。”
篝火噼啪,程维洛沉默了良久才组织好话语,“可战争和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人类历史上,自古以来,各种纷争伤亡,从来都是各方势力各种因素,最终造成的结局。
她此时说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干巴巴地重复道:“你很好。”
黎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程维洛凑过去,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
黎明时分,光线稍亮一点的时候,程维洛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睁开了眼,她整个人连同薄薄的一层睡袋都被黎绪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能听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程维洛并不意外,也没有乱动,头微微侧过一点,看着帐篷周围渐渐发亮。
她睡觉需要绝对暗光环境,醒来之后睡意就所剩无几了。昨晚聊完克劳德的事情,程维洛在黎绪身边陪他坐了很久,久到后来她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程维洛安静躺着,她想起在飞船上的时候,因为黎绪过短的睡眠时长,担心他猝死,按他的要求讲过一段时间的睡前故事,只是几乎每次都是她先睡着,然后被抱回房间。至到黎绪离开飞船之后,程维洛才知道都是被他抱回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抱着她的黎绪动了动,醒了。
天快要亮了。
程维洛闭上眼,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睡得散乱的头发和敞了点口的睡袋被轻柔地理顺拉好,做完这些后,他又慢慢把自己的睡袋挪开了一些距离,躺到离她稍远的地方去了。
之后就是极轻的拉开帐篷拉链的声音,引火煮水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程维洛被黎绪叫了起来。
他递过来一块温热的毛巾,示意她擦擦脸,“再睡就要错过日出了。”
程维洛看看手环标注的日出时间,这个人对于时间的把控真的精准到可怕,面色也很平静,仿佛昨晚袒露心声只是他一时的脆弱。
程维洛擦完脸漱完口,走出帐篷,看着远方越来越亮的天际线,渐渐发红的云层,阿德洛星的“太阳”正在努力升起。
黎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微微侧身替她挡了深秋黎明的冷风。
程维洛看看远处的太阳,又转过脸来看身侧的人。
太阳日复一日升起落下,但恒星也会衰变死亡。现在群星闪烁的太空,也会在无限远的将来因为宇宙空间扩张而稀释成一片黑暗。纵然人类寿命已经被延长太多,若干年后他们也终将化为尘埃。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此时此刻,以及很多个彼时彼刻,飞船起航的一瞬间,经过跃迁点的一瞬间,星云投射在主控台的一瞬间,飞船掠过大气层外,看到极光爆发的一瞬间……也包括,她被黎绪紧紧抱住,感受到他心脏剧烈跳动的一瞬间。
她深吸一口气,微凉的冷风灌入她此时情绪翻涌的胸膛。
没有睡前故事,现在是晨起的黎明。
黎绪侧过脸来,和她对视,“怎么了?”
“黎明……”程维洛想起地球人时期看过的一部沉闷的诗歌电影,“黎明后最后的星辰,昭示了朝阳的来临。”
“浓雾和阴影都无法沾污,那万里无云的天际。”
“清风抚慰万物众生,犹如内心深处的绪语。”
黎绪看着她的琥珀色眼睛,听她念着剩下的语句:“生命是甜美的。而且,生命如此甜美。”(注1)
黎绪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程维洛伸手拉住他的手,念出了电影里阿尔巴尼亚少年的台词:
“送你苹果会腐烂,送你玫瑰会枯萎,送你葡萄会压坏,给你我的泪水……”(注2)
太过抒情,她念着念着卡顿了,皱眉道:“但我现在不会有泪水,我这个人不常哭。”
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黎绪无声地笑了。
程维洛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我送你一个瞬间吧。”
“如果我没有会错意的话,”她说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庞,黎绪面色沉静地看着她一点点靠近,身体保持着不动,贴在脸上的手掌心温热又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在紧张。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着,他在努力保持着冷静,但呼吸声还是出卖了他。
不过此时程维洛大概没有精力注意到这些,她紧张到有点不敢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细看这张过于漂亮的脸。
她垂下眼,酝酿了一阵后,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没敢看那双盯着她的灰色眸子,鼓起勇气,朝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黎绪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个极为短暂的吻,轻得像此时的风,带着深秋黎明时分的凉意和潮湿。随后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双手环过他的腰,结结实实地把人抱住了。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铭记的瞬间,黑夜的沉郁过去之后,程维洛给了他一个日出时分的拥抱,一个一触即离的亲吻。
黎绪的手臂在她身后缓缓收拢,力道逐渐变大,紧紧地回抱了。
几分钟之后,程维洛松开手,轻拍了拍黎绪的后背,他也松开手,两人挨着身体坐在软垫上看着不远处渐渐升高的太阳,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
小壶里的热水烧开了,黎绪起身泡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程维洛,她接过,捧着水杯慢慢地喝。
“还有吗?”黎绪看着远处的朝阳问。
“什么?”
“诗歌。”
“……”程维洛憋了半天,吸着鼻子,在茶水阵阵的雾气中,窘迫地红着脸小声说:“后面词想不起来了。”
黎绪放下水杯,伸手抖开毯子裹在她身上,然后隔着毯子把人抱在怀里,程维洛感觉到他的下巴在轻蹭着她的头发。
身后人在轻笑,朝阳把她的脸照得通红。
注1与注2:小程提到的几句诗歌都来自《永恒和一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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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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