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心似双丝网缠绕

卫玠自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不曾做过这样的活计。好在有六七年军营生活的磨练,上手起来却不算太难。

滤渣取汁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碗里,盖上盖子,端在手中。

月上梢头,星星稀疏零落地分布,池中咕叫声四起,彼此应和。万物好像都被蒙上一层灰,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丹湖。”卫玠叫他,暗色的光投在他脸上,“等我送完药,叫碧山在书房等着。我有事要问他。”

公子的语气少有这样的时刻。像溪水被剑削成极薄的一层,扬在空中,并不冰冷,但很叫人心里发毛。

丹湖低了低头,说:“是。”

穿过回廊,下人见是卫玠,主动掀开竹帘以便通行。热意通过湿帕巾向手中源源不断地传来,卫玠心头划过一丝很微妙的感觉。

他第一次亲手熬的药。

守在门外的松涧、浮峦远远见他,对视一眼,齐齐上前叫道:“公子。”

挡在他身前。

卫玠微微拧眉,正要训斥这二个没眼色的下人时,撷月掀开帘子出来了,她抬脚跨过门槛,目光落在药盅上。

“公子,将药交给他们二人罢。”

她说完,随即走到卫玠面前,屈身行了个礼,抬眼时目光清明,“可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没理她,卫玠的视线透过珠帘与帷幔,看见一个来回缓慢走动着的灰粉色身影,很笨拙地在练习。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腿怎么样了?”

撷月点点头:“下午大夫才来看过,说是大好了,能四处走走,喝了今天这盅药,就不用再喝了。”

屏退下人,二人在回廊站定。

回廊四周挂满竹帘,间或地缠绕着些藤蔓,挂灯轻轻地摇摆,闪烁出昏黄的光线。

“今日下午的事,我听那两个丫头说了。”她的语气不像是兴师问罪,原本做奴婢的也没有什么资格质问主人,但是目光炯炯。

撷月:“公子,原本有些事情,是我一个奴婢不该开口的。可人难得抗争一回,也难得糊涂一回。”

卫玠静静地听着。

“如今已是七月初,算来公子与我家小姐成婚也近两个月。其中境况如何,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在眼里。”

“不消说,公子自是端方守礼,衣食住行,皆不曾薄待了她。娘子伤着的这几十日,也无一丝不耐不妥。”

“只是,我们家娘子年纪小,性子直,说话从不拐弯,也不知有何处得罪了公子,闹得夫妻生分。”

“若是娘子有个兄弟姑嫂在京城也就罢了,至少还能教教她,不至于令她如此懵懂莽撞。”

“可偏偏老爷夫人他们回了扬州,齐家又是向来靠不住的。细细想来,身边惟公子一人可依靠耳。若连公子都疏远了她,奴婢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去处,这府里,又有谁会真心尊重她?”

卫玠被她的话狠狠刺了一下,却又无从反驳。

“还有一件事。”撷月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多月前,奴婢寄给老爷的家书似乎不见了,连带着家养的信鸽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是公子万机稍暇,还望帮忙寻觅一二。”

回到书房,碧山已经在候着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但是脊背挺得很直。

卫玠在紫檀藤心圈椅上坐下,静默了许久,指腹按在冰凉的桌面上。

“碧山,今日之事,你是如何想的?”

“是属下失了分寸,没能管好下人。”碧山斟酌着开口。

“是一时失了分寸,还是一直失了分寸?”他的语气骤然凌厉,很有威严。

碧山连忙跪了下去,咬牙道:“公子,我......”

“你觉得她配不上我?”卫玠打断他的支吾。

碧山瞬间将话收住了。这话他不能说。

卫玠叹了一口气。

“你跟在我身边十几年,所以最明白我的心意。”

“但是连我自己都摸不清,我对她是什么情感,你又是如何擅自揣度的?”

碧山听了此话一惊,脑子里只是混混沌沌的,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

“刚开始,我的确不满这桩婚事,也......不满意她。”卫玠说,“但这不代表我任由你折辱她,我与她可以闹可以吵,但这都不干你的事。你明白么?”

一道热汗从碧山眼角流下,他最忠心,也最伤心。窦绿琼是老夫人硬塞给公子的,所以他要让所有下人都知道,公子不认可她,绝不会原谅老夫人。难道他错了么?

“如何弥补,你知道该怎么做。出去吧,这次饶过你。”

是他的摇摆犹疑,给了碧山错误指示。

卫玠想,或许在去哄生气的妻子之前,他须得弄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意。

夜深,不知何时刮起了风。

呼啦,呼啦,压倒一树榴花。

紧着而来的是密集的雨点,啪啪砸在地面,溅起一个个小水坑。塞喇在雨里奔行,身后是追赶的脚步声,当火把穿过小巷时,他竭力地缩挤了身体,躲进一个水缸。

西南海岛来的野蛮子,没有一个水性不佳的。

闭气一刻种,确认那些人都走远了,塞喇“哗”地一声从水里冒出头,狼狈离开。血被雨水稀释,拖在脚后,蜿蜒出一条漫长的痕迹,像死去不久的蛇。

黝黑的皮肤近乎完美地融进夜色里。

风呼啸着,震响窗牖。偶有一道白光闪过,照亮室内。

卫玠夜不能寐。

临走时,撷月说,娘子今日身子不便,请公子暂且在书房歇一晚。

他开始还没明白,而后才反应过来,或许是姑娘行经,身上见血。

世上男子大多忌讳经血,将之视为不洁之物,损害阳刚,招致灾祸,故能避则避耳。

年少时,卫玠曾轻嗤,不过是鼠辈之人害怕未知物,捏造出来的话罢了。否则,若女子生理之血有如此大的威力,怎么一到男女比较的时候,又言女子柔弱?

而如今,卫玠只是担忧。他原先不了解窦绿琼,不知她会不会很疼,身子是否虚弱?是否须得夫君安抚?

男子辗转的修长身影倒映在书房的竹木曲屏上,忽而一道惊雷乍起,震得天都动了三分。

怪哉,白日观察天象,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卫玠披上外衣,执伞而出。

这样大的雷,庚齿十五的小姑娘一定要害怕的。身为夫君,不能不去相陪。

石板路溅起银花,周遭亮如白昼,水流顺着油纸伞滑落。风雨交加的夏夜,身形颀长的男子在雨中稳健行走,步履间带着几分焦急。

听到一阵阵响动时,窦绿琼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确认了是从门附近传来的之后,掀开被子下床。

她五感向来灵敏,闻到一丝血腥气后,怀疑地看了看自己。

似乎并不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她点亮了烛台,缓缓向外走去,而动静似乎在她起床那一刻起就消失了。

窦绿琼感到有些悚然,因此在距离橱柜一丈之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是小耗子吗?

“扣扣。”

房门突然被敲响,窦绿琼吓了一跳,快步走了过去,问道:“是谁?”

门外静默了一瞬,传来一道低沉柔和的嗓音。

“是我。”

听出卫玠的声音,窦绿琼咬了咬粉唇,不想给他开门。

“你来干什么?”

她心里还生着气,因此说出来话也带着丝丝怨气。

“电闪雷击,我担心你害怕,所以来看看。”卫玠说。

说话间,又一道雷劈下,窦绿琼连颤动也不曾,疑惑道:“打雷?我从来不害怕打雷呀。”

她自小胆子大,连鬼神精怪都不怕,更别提小小几道雷了。

若是以前在窦府,她还要就着雷声伴奏,点灯缩在被窝里看几个鬼故事呢。

空气仿佛凝结了,滞涩地流动着。油纸伞向下滴水,卫玠顿了顿,将手搭在门上,缓缓开口,

“好,我知道。但是让我进来陪你睡,可以么?”

“不可以!”窦绿琼被踩着痛点,怪腔怪调地说:“我睡觉就爱滚来滚去呢,万一滚到你身边,又惹你嫌了。”

“我没有嫌你。”卫玠解释。

门内,窦绿琼半信半疑,偏头问道:“那我让你进来,你会抱着我睡吗?”

“我......”答应的话明明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排斥过与她搂抱。只是此刻,

究竟是说“我会抱你”“我抱着你”还是“我愿意抱你”的好?

那个字在喉间滚了滚,像是烫嗓子一般。

卫玠的耳朵泛着不正常的红,他宁愿此刻窦绿琼就站在他面前,那他什么也可以不用说,便将她揽入怀中了。五指没入她的乌发,一只手盖在她纤弱的脊背上。

“嗯。”他应了一声。

只可惜很含糊,被雨声覆盖着,该听的人没有听到。

以为卫玠不愿意,窦绿琼从鼻腔里发出极长的一声“哼——”。卫玠都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样子,一定皱紧了鼻子,像发怒的小牛犊。

“睡你的书房去吧,讨厌。”

骂完,窦绿琼再也不理他,跺着脚走开了。

雨水顺着屋檐流将下来,卫玠抬起头,一瞬间感到极其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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