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抬头看她,萤烛之下面如兰石美玉,却质地冰冷,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侧身让她上床。
本来按照规矩,当女外男内。但窦绿琼年纪小,也不知睡相齐不齐整,卫玠可不想半夜起来时,发现她睡在地上去了。
没有被冷待,窦绿琼欢欣了一两分,见卫玠放下书熄灭烛火,壮起胆子侧躺在床榻上,扯了扯丈夫的衣袖。
“夫君,对不起,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卫玠的身体僵硬了一两分,“什么?”
“因为有些疼了,身边又只有夫君可以兜揽,所以不自觉抓伤了夫君的脊背。”
黑暗中,窦绿琼侧身看着卫玠,很是诚恳认真,“琼琼已经知道错了”。
原来说的是这事。
顿了顿,卫玠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无妨。”
又怕她再来牵扯,于是解释道:“我皮糙肉厚,不用放在心上。”
心下觉得自己可笑,不知是为的窦绿琼这般话多,还是为自己被迫句句回应,否则烦扰不断了。
可这话听在窦绿琼耳朵里,却是卫玠体贴随和,不拘小节的表现。
她心里吃了蜜一样,心想,虽然卫玠寡言少语,但想来这也是他一贯性格,毕竟那日在画舫上救了她后也是如此。
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窦绿琼素来有勇于十虎的志气,她知道卫玠未必像自己喜欢他那般喜欢她,却并不气馁。
有道是: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日后必定......
“夫君?”她出声想问卫玠还疼不疼,若是疼的话,她可以为夫君呼呼。
可是半晌后,仍没有得到回应。
难道是睡了?
耳畔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窦绿琼收回了欲拽他衣袖的手。
面对陌生的房屋床榻,窦绿琼还是有些害怕,好在她向来心大,过了一会儿,也渐渐睡着了。
—
第二日窦绿琼醒来时,卫玠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揉了揉眼睛,问:“夫君呢?”
“二公子一大早当值去了,娘子先起来洗漱,半个时辰后就要去睦合堂给老爷老夫人敬茶了。”
窦绿琼心下有些失落,不过还是打起精神,梳妆打扮。
嫁为人妇后,需得将发绾起来,抱香为她梳了个双螺髻,后束丝绦,钗以羊脂玉红蓝宝石金累丝簪。
妆扮好后,窦绿琼跟着家丁来到卫府老爷夫人所住的睦合堂。
待她到时,堂屋内四下已来齐了人。
先上前迎她的是卫大公子卫瑾的夫人高氏,名唤高倩,如今主管卫府大小事务。
高倩体态丰腴,面若银盆,此刻眉眼弯弯地拢住弟媳的手,带她认人。
“这是三弟卫璚,同你一样,开年才满十五,如今在书院上学。”
听到自己的名字,卫璚上前拱了拱手,叫道:“二嫂嫂。”
眼前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年纪又与她一般大,让窦绿琼不免心生亲切之感。
“这是四妹卫琳,十三岁,还未取字,你唤她琳儿就是。她住的灵犀阁与二弟的紫蒲堂离得最近。”
卫琳脆声声地:“见过二嫂,二嫂以后无聊,便来找琳儿说话吧,琳儿最喜欢漂亮姐姐了。”
“好。”窦绿琼甜甜应下。
剩下的便是卫家二房的亲戚若干,高倩的儿子卫璋因为上学没有来,窦绿琼都一一见过后,便上前为公婆奉茶。
因有方才众人的亲热,叫窦绿琼心里没那么紧张了,所以面对卫老爷端正肃穆的脸庞,和婆母张如佩的不苟言笑时,她心里想:
就当他们是爷爷奶奶吧。
“父亲、母亲,请用茶。”
“好好好。”与板正严肃面容不同的是,卫老爷态度十分祥和。
倒是张如佩手握佛珠,眼皮耷拉着,上下打量了窦绿琼一番,直到她心里发毛以后,才叫一旁的丫鬟接过茶。
她脱下手中的翡翠玉镯,赏给窦绿琼。
“我有些乏了,既然敬过茶,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称是。
—
“你别看方才婆母严肃,她平日就是这样,并不针对你,弟妹别往心里去才好。”
回去的路上,高倩带窦绿琼熟悉卫府院落琐事,边宽解道。
“嫂嫂放心,我知道的。”
窦绿琼心上对年纪可以做她母亲的高倩很是欢喜,又是初来乍到,不免依赖了些。
高倩又何尝不是,夫君卫瑾本就是长子,比卫玠还要大上不少,已经三十有五。她见了如花似玉粉团一般的姑娘,自然心生怜爱。存了照看的心思,她将卫府安排一一详尽道来:
“紫蒲堂和前院隔了一道湖,名叫六盈池,沿着小道可至湖中央的亭子,你闲时可去赏玩,只是千万小心些,湖水虽不深,也是寒凉的。”
“再就是老夫人喜静,我们这些做媳妇做儿女的,不是重要节日,都无需前去请安。况且紫蒲堂本就住得远,来回不便。”
说罢又唤贴身婢女滴翠带来两年轻小厮,看上去爽快机灵。
“你刚来,相比身边没有什么可差使的人,这是小五、小六,原先在马房干活,我瞧着机灵,便派来与你做小厮。”
高倩转身吩咐:“还不见过二娘子?”
“二娘子安。”
“我记得伯瑗身边两个自小伺候的小厮,一个叫碧山一个叫丹湖,你若是想,也可把他二人名字改了。”
窦绿琼先是谢过高倩,又转身让他们起来,想了想说:“你们愿意让我帮你们改名字吗?”
小五、小六对视一眼:“但凭二娘子做主。”
“那便叫松涧和浮峦吧,如何?”
这样一来,便更像一家人了。
窦绿琼心情美甚,笑容也更甜了。
那两人得了名字,自然喜不自胜。高倩看出她并不懂驭下之术,并没有作声,却是更尽心尽力为她打点好紫蒲堂的一切,嘱咐了许多话,直至晚间才走了。
—
对此,窦绿琼十分感念,回了厢房还拉着抱香拢雪说了不少好话,大嫂为人真好真温柔云云,撷月白日看在眼里,却是一片忧心难言说。
“娘子,”松涧在门外传话,“小厨房备好菜了,可要现在传膳?”
“夫君不回来吃了吗?”
“这......”松涧为难,他初来紫蒲堂,对二公子的行程不甚了解。
窦绿琼也不为难他,“好吧,你先下去吧。”
她想了想,也觉得腹中饥饿,于是心里权衡了一番:“琼琼先吃些糕点,等夫君下值,就可以一起吃了。”
这主意真好,窦绿琼拍拍手,叫撷月端来一笼金乳酥,一碟曼陀样夹饼,又喝了半碗羊乳,方才罢休。
吃完饭后,她又倚在榻上小睡了会儿,可一直到夜幕低垂,庭院空明,也没等到卫玠回来。
“娘子,碧山刚刚过来,说公子今日在衙门歇下,不回来了。”抱香进门,神色有些担忧。
窦绿琼愣了愣,皱起眉头有些不高兴了。
不过,她宽慰自己,或许是最近朝廷有些忙碌,过几日就好了。
可接下来一连几日,卫玠不是宿在衙门,就是半夜方回书房歇下,总之夫妻二人,除了新婚夜,竟是再没机会碰面了。
—
都堂衙门。
“你何至于这么待人家姑娘?”
对于卫玠近日行径,蔡廷玉满不赞同。他可是听说,自己这个友人新婚后,对妻子可是三天不理五天不见,风言风语都要传遍整个京城了。
不曾想,卫玠听完甩下一本账簿,冷冷道:“你自己看看。”
蔡廷玉敛起袖子,将那近一寸厚的账本拿起翻看,这越看越不对劲,最后将眉深深皱起了。
“这是......张家的私账?”
“不错。”卫玠坐在上首,周身气质凛若冰霜,丹湖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蔡廷玉思索了一番,说:“我的确听说,张家这代出了个贵妃后,她的同族兄弟成日在外寻花问柳,挥金买笑,斗殴赌博,一掷巨万。”
“却也不曾想,这欠下的赌债,数额竟如此可观。”
势头大了,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阴谋龃龉,他心知肚明。
“可这同窦家,又有什么关系?”蔡廷玉心下已有猜测,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宣之于口。
“二十万两白银的赌债,不出一月便悉数还上,除了窦老爷,京城还有谁出的起这样大的手笔?”
卫玠对名义上的岳丈毫不客气。
自打上元节张氏子弟当街强抢民女的事在京城闹出轩然大波后,张贵妃便不再过问家族事务。张家人投路无门,自然将主意打到同为张氏女的卫夫人头上。
而卫夫人又一贯......
“可即便如此,也不可断然给人家定了罪。”蔡廷玉仍然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
“你说她靠银子嫁进你家,那窦老爷图什么?你如今也不见得待见她。”
卫玠不语。
蔡廷玉心中却突然产生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你是怀疑窦府......与上面让你追查的案子有关?”
卫玠并未承认,却说:“我也是近来有所猜测。”
原来,自打窦绿琼进门后,卫玠便吩咐碧山暗中盯紧她。
一来为观察她为人品行,二来是出于从军多年的习惯,他对任何生人都持敏锐的怀疑态度。
没曾想,不多时碧山便来报,窦绿琼身边的大丫鬟撷月,时常掩人耳目以飞鸽传信,他已经悄悄让人拦下来了。
“更何况,新婚第一天就有人来报,窦宗一家已经连夜离开扬州,怪不得她连回门这等大事都不曾提过,想来也是知情的。”
他冷冷笑道:“我还真以为她窦小姐受了蒙骗,误以为我是什么‘良人’而错嫁。原来是父女俩串通一气,拿银子当敲门砖,入了那些人的眼。”
“却在我面前装得一派天真,此等心机深沉之人,待查明真相,我便写下和离书,将她送回扬州。”
新婚不盈十日,就说出这样的话,虽说符合他一贯性格,但要真那么讨厌,当初何必娶人进门,说得你真无法反抗似的。蔡廷玉不免觑眼打量了他许久,心生疑惑。
—
是日晚间,窦绿琼寻卫琳不遇,问了丫鬟,才知卫琳上好友家玩耍了。
正恹恹打道回堂时,忽然见浮峦小跑过来通传,神色欢喜:“娘子,二公子回来了。”
窦绿琼闻言一喜,提起裙摆,俏步往紫蒲堂走,双头凤翘,凌波袜荡。
“夫君。”
卫玠行至台阶下,便听见一道声音,扭头一看,见一团粉色娇娇悄悄跑来,兰麝香扑了他满怀。
他皱皱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十日不见,窦绿琼到底小女儿心性,见到卫玠的那一刻,原先的伤心失落便统统忘却了。
“可用过膳了?”
不等窦绿琼开口,卫玠便率先发问。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路上用过的糕点,此刻腹中饱胀,便不好意思捣谎。
见窦绿琼点头,卫玠也道:“正好,我在衙门吃过了。你若愿意,我陪你到后院走走,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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