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愆阳,车马颠簸,跋涉遐路,驱役无休,终至黄元山脉半腰处。
但见:
群山叠翠,古道伏黄。巨树岑天,时闻鸟雀鸣蝉喧;橙霞染地,常见僧道挑水行。黄土飞扬,碎石抖擞,忽而车轱辘一颤抖,惊破轩帷梦,
小女犹瞢忪。
“醒了?”
卫玠已将书放下,抱臂倚靠车厢小憩,听见身旁动静后微抬眼皮。
窦绿琼抻了抻腰,声音慵慵,“夫君,现在几时了?”
“未时一刻。”
卫玠知道她醒来定会饿,沉声吩咐外面的人将饭食递进来,道:“没有热菜,你先将就着这些垫垫肚子。”
丹湖跟在车舆外,忽然出声:
“公子,后面还跟着几辆马车,看那标志是礼部侍郎袁大人的车,咱们要不要让道?”
卫玠沉吟片刻:“让他们先行。”
没过多久,袁荆的手下便来道谢,又说袁大人请卫主事下车一叙。
话说卫玠,自五年前进入尚书省,担任文职,辗转升迁,如今也只是一个刑部主事。
而那袁荆袁大人,本是在地方任知府,颇有政绩,于是两年前入京迁中书舍人,又被圣上委任领南海郡按察使,监管远洋贸易活动,上个月方回京述职,再升礼部侍郎。
其妻姓徐名韶,字子夜,乃河西大族出身,十九岁时嫁予袁荆。
袁家祖籍泰州,虽然不及卫家威望在京,如今却也算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说话间,却见前头出现一小亭,卫玠吩咐车马停下,转头对那手下说,“那便请袁大人到亭中。”
作为娘子,窦绿琼自是跟着他下车,好奇地探头探脑,见后方一男一女携手下马,遂偏头打量。
只见那男子身着绛紫圆领袍衫,身形修长,多情桃花眼,面常含笑,唇若擦脂,初见时只觉儒雅翩翩,再几眼,那眸底下细碎的精光便掩饰不住。
他扶着身旁女子走上台阶,那女子约莫二十有五,与夫君同着紫色衣裙,身姿曼妙,体态婀娜,眼波流转间尽显风情,却不失端庄典雅。发簪金翠花钿,戴紫玉髓耳坠,做工精致华贵,不俗品味可见一斑。
正是袁荆与袁夫人徐韶了。
真乃是:华贵远胜昭君,妩媚可比褒姒。饶是窦绿琼自诩见过扬州粉黛峨眉无数,也要在心底感叹一番徐韶之貌美。
窦绿琼悄悄打量徐韶的同时,徐韶也在瞧她。
缃色上衣,青绿色齐胸襦裙,肩垂橘红四照花披帛,衬得人娇俏玲珑。
衣着虽简,可那脖上錾花长命金锁,头上浮雕嵌宝华胜,皆名匠打造,极为难得。
徐韶淡淡收回视线。
“想来这位就是新过门的卫夫人了。”袁荆笑道,“久闻窦老爷有一独女,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疼着,今日一见,果真传言不假。”
窦绿琼眨眨眼睛:“袁大人知道我爹爹吗?”
“原先我在扬州时,有幸和窦老爷同桌吃饭,那时在席间我还见过你。”
袁荆比了个手势,在他腰间上一点点,“大概只有这么大。”
窦绿琼羞赧,不服气地试图踮踮脚,“我现在长高了。”
这厢两人相谈甚欢,一来袁荆本就长袖善舞,能说会谈,二来窦绿琼因着他与爹爹旧交的缘故,倍感亲近。
可剩余二人,一个端坐不肯言,冷冷看着被逗笑的妻子。另一个始终淡淡听着,只是目光总落在女孩发顶。
一老一小,这是在享受天伦乐趣?呵。
卫玠轻轻拢过妻子,目光扫过袁荆,“袁大人找我有什么事,该不会只为了同我娘子叙旧罢?”
袁荆说:“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听说卫大人要去禅光寺上香,我与夫人恰好也要去净华寺祈福,一路同行,也省得路上穷极无聊。”
黄元山一带地处京郊,庙宇众多,其中颇负名气的便属禅光寺、净华寺,而两者恰好隔一座小山丘遥遥对望,中间相距两里许路,不过两刻种的脚程。
—
再次启程时,袁氏马车内。
方才袁荆同行的提议被卫玠干脆拒绝了,理由是离庙已不远,不适合同行。
他也不恼,同这对新婚夫妻告别后再上马车,见徐韶还在持镜整理仪容,坐了过去,将镜子拿在手里。
“早就说要来上香,叫你不要费心思打扮,满头珠翠的,可是晃得脑袋疼?”
徐韶不理,淡淡觑他一眼,取下一根珠簪甩他怀里,终于开了玉口,“什么劣等东西,方才马车颠了下,摔在地上,上头的玉就碎了。”
“好好好,我的不是。”
袁荆一把握住珠簪,放置一边,又取了纸笔,“我这就写信,让人去扬州买根新的玉簪给你。”
“方才我看你总瞧那窦小姐头上的华胜,怎么?我什么时候金银首饰短了你的。”
“为你开心,我是费劲心思寻天下奇珍珠宝,衣裳首饰给你的,你却不谢我,反倒来恼我。”
话虽这么说,袁荆脸上却无半点怒色,只是笑着,衬得一双桃花眼愈发迷人。
徐韶轻哼:“你方才同他们叙旧做什么?”
袁荆收敛了笑意,“说说话罢了。”
徐韶嗤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只怕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我早说不愿来上香,就是不想陪你使那阴谋诡计。”
“知我者莫若子夜也。”
袁荆倒了一杯茶,稳稳端给她。
“放心吧,伤不了谁。”
—
太阳落山前,终于抵达禅光寺。
寺庙规模巨大,从正南门而入,可见中心九重木塔,有钟楼,经楼左右对峙,以回廊环绕,围成数十院落,随山高低起伏坐落。
金色霞光洒在殿前,更添一分庄严穆肃。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里边请。”
引路小僧双手合十,将他们带至佛堂内,轻柔地点了一炷香。
袅袅烟雾下,窦绿琼净手之后,诚惶诚恐地跟着卫玠拜了拜。
纵使她来之前千般不喜佛寺,却也始终心怀恭敬之意,生怕唐突了佛祖。
敬香之后,那小僧又带他们参观殿宇。
卫玠:“师父如何称呼?”
小僧:“贫僧法号法粮,施主唤我法粮即可。”
窦绿琼见二人攀谈起来,插不上嘴,遂眼神打转,四处参观。
一路多洒扫僧人,又见石板墙壁上,常有题字。有些字窦绿琼认不得,便拣那些简单的念。
正是:
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萦思。
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
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惑思。
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
字是认得了,窦绿琼却不解其中意思,于是她眼睛落在一小僧上,走过去问:“小师父,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墙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那小僧闻声抬起脸,却是把窦绿琼吓了一跳。
只见他唇角青紫,眼睛肿大像核桃,面容颓靡沮丧,只是方才只顾低头扫地,叫人看不分明。
“小师父,你怎么了?”窦绿琼目露关切,声音焦焦的。
那小僧同她一般高,转过身去,抬袖默了默眼泪,缄默不语。
窦绿琼不肯放弃,又绕到他面前,“小师父,你告诉我吧,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
又问了他许久,那小僧才开口道:
“没人欺负我。只是我在佛寺剃度为僧,每日饭食住所皆有保障,却是苦了我那在凡尘的哥哥,为给老母治病欠了人的钱,还不上,时常遭打。”
“前些日子我偷偷见他,与了他两个馒头,一碗粥饭,被追债的看见了,连我也打了一拳。”
说罢又哭了,抽抽噎噎从袖中拿起几沓黄麻纸,折叠好后,求她。
“施主,我在这里轻易出不去,你若诚心要帮我,就请把这封信放到寺庙正门外一里远的真历亭下,用一抔黄土压着,我哥哥见了,便会将信交予我老母,以解她思儿之苦了。”
窦绿琼想了想,连声应下,怕人看见,便将那黄纸袖在衣服里。
那小僧又说:“施主,还请你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否则小僧恐要被逐出寺门。”
窦绿琼承诺,掷地有声:“你放心吧。”
她窦绿琼虽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却也惟善是图,安老怀少。
思想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卫玠的声音,那小僧忙弯着腰扭头离开了。
—
窦绿琼找过去时,就见卫玠背着手,凝眉欲怒。
“不过才一会儿,你跑哪里去了?”
窦绿琼委屈,明明是你先撇下我,不理我,连我走远了也不知道。
好在法粮及时出来解围:“施主,天色已晚,贫僧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厢房。”禅光寺的男客和女客是分开居住的,即使夫妻也不例外。
“烦请带路。”卫玠说完,回头看窦绿琼,叮嘱道:“跟着师父走,别丢了。”
话毕,另一位僧人上前,对窦绿琼说道:“女施主请跟我来。”
窦绿琼还想着答应那哭泣小僧的事,不去理那无端凶巴巴的卫玠,于是也快步跟去院落。
一路上溪水潺潺,山光草色臻佳。
寮房,一众婢女已经等候在此。
辞别师父,窦绿琼关上房门,见抱香,拢雪拿着掸子在收拾各个角落,在凳子上坐了会,见她们没注意自己,便借口说要出去解手。
方才师父已为她指了路,于是窦绿琼很快找到了位置,她循着小门趁人不注意时溜出去,往来时的亭子处跑。
她方向感不错,很快看见牌匾上“真历亭”三个大字。
窦绿琼擦了擦额角的汗,按着小僧的要求找了个隐蔽的位置,从地上挖了几捧土,洒在黄麻纸上,将其压得扎扎实实。
大功告成,好事一桩。
窦绿琼拍拍脏手,正要打道回府,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从发间取下一根金簪,藏进土里。
希望这簪子能让他哥哥卖些钱,把债还上,这样便不用受打了。
她再次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
......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狂风刮过,卷起黄麻纸边角,露出内里半张刻画详细的寺庙地形图。
不过,风很快平息下去,端倪不现。
石板题字部分出自明代《呻吟语》,作者吕坤
“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萦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惑思。事不涉己,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惟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
石板:说的就是你,卫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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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叹天真谁肯怜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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