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至于

在小甘机型分类过于严苛的脑芯片里,那些连接了双环主脑的庞大数据流中,没有哪个数据库能告诉他,“大意了”之后该怎么办。

但是从目前的站位来看,那大概就是,没救了,等死吧。

连概率推算都用不着。

小甘放出手臂上的通风管——那是他用来清扫垃圾的,把他的队友们全部拉过来护在身下,像只蜘蛛那样俯下身。

从抵住胸口的位置往下数,依次是中年,纯人类女孩,狼尾巴和狗耳朵。

污染核暂时被狭小的门洞卡住,两根章鱼触手硬挤出来抵住墙,这玩意没脑子,也很难感觉到疼,想出来的时候,身体只会不要命一样当当当地往外砸。

有乌黑的脓液随着污染核的动作从大团大团黑雾里流淌出来,像血,顺着砖缝蜿蜒恣肆。

好在墙队友很争气,继铁门牺牲之后,好歹给他们争取到了一分半秒的缓和时间。

而张乾朗就趁着这宝贵的一分半秒站在距离小甘有五米多远的屋顶边边上,半只脚掌很不要命地悬空,从上到下打量了眼他们类似于“捆绑”的姿态。

小甘本来还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但是触及到这位含着点一言难尽的神色后,诡异地沉默了。

张乾朗:“你干嘛呢?”

小甘吸吸鼻子,瞧着有点想哭,声音里带着点一本正经的蔫:“就,有我在下面垫背,待会跳下去,说不定还能多活几个?”

这是个疑问的语气,但语气的主人大公无私舍己为人,已经准备好牺牲自个儿带人跳楼逃生了。

“……不是,”张乾朗又问,“谁教你这么干的?”

小甘的眼球很明显往中年身上转了一圈,埋下头,芯片烧了一样不吭声。

楼顶,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人一械,前边还杵着个污染核吱哇乱叫,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逃出生天的状态。

小甘之前跟着中年接过不少这种任务,跟那些半吊子晃荡水的不一样,他熟,遇到这种情况,牺牲一位队友是有必要的。

——当然,也可能是三位。

小甘低头看着,看着看着,突然间就更悲催了。

“张、张、”小甘秃噜着嘴想称呼。

张乾朗说:“张乾朗。”

“嗯,张大哥,等我死了之后,能不能在你这定个棺材?”

张乾朗不轻不慢地啧了一声,小甘这才注意到,他的嗓子实际上是发哑的,那是土地长时间得不到雨水的滋润,干裂发紧的声音。

“真的,我不用大的,子弹盒那么大,能放下芯片就行。我就想体验一下,书上说的‘入土为安’是个什么感觉。”小甘风管乱飞,结结巴巴地解释,努力回忆着在他短暂的机生中,从垃圾场乱七八糟的书本那里学到的新鲜词汇。

——“棺材,泥土,入土为安,这是独属于旧时代人类的浪漫。”

似乎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随着楼顶的风沙冲刷过来,张乾朗一阵恍惚,清扫型机械人的情绪猛然间低落下去,突破一味仿人类的基础情绪模块,萌生出点更活泛的东西。

这种东西,让小甘看起来不再是机械,反而越来越接近——一个人?

张乾朗挑眉,觉得自己大概率是渴疯了。

小甘还在语无伦次,伴随着污染核撞墙的当当声,场面不仅不恐怖,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滑稽搞笑。

“跑吧!咱们赶紧跳楼跑吧!”

“不至于。”

张乾朗一把把他胡乱往自己风衣上拍的通风管攥住了,那张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虽然比不上棺材板冷硬,但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平平淡淡,真真切切,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死。

小甘趴着,通风管口那凸出俩铁片紧咬着他的衣角,听到这话,竟然突兀地冷静了下来。

怎么说呢,就是突然觉得自己能活!

小甘差点热泪盈眶,紧紧扒拉住他压低声音问,好像是怕旁边污染核听见:“真不愧是纯人类,那您是有什么好法子吗?”

就见这位把破布娃娃重新塞进布兜里,好整以暇踱着步子过来,蹲下,垂眸扫了小甘一眼。

哦,或许也不是在看他,因为张乾朗把手伸向了半死不活的中年——手里的机械义肢。

咔哒一声,极轻极轻的,卡扣断裂的声音传来,小甘眨了下眼睛,完全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弄得,几乎卡死跟血肉糅杂成一块的机械义肢瞬间被整只拆解了下来。

中年软绵绵垂下半只断臂,神经反应一样,嚯地抬起头瞪他。

张乾朗翻着义肢看,说:“借用一下。”

中年不听,不如说根本听不见,反正还是瞪他。

“谢谢。”张乾朗就当他同意了。

“我懂了!”小甘惊喜,对啊,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你是打算给武器附灵,用炮弹解决掉它对吗?”

张乾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低头填装弹匣。

废土时代的武器俗称“傻瓜”,雅称“意识流”,意思是,只要会动指头放炮,就连刚脱离孕育仓的婴儿都能在标靶高速移动的状态下一炮穿孔,根本没有技巧可言。

小甘瞪大眼睛看着张乾朗伸手飞快在虚拟键盘上点了两下,拆下自动瞄准系统揣进兜里,然后他提着把手——如果那也算是把手的话,随随便便冲着污染核发了一炮。

那姿势随意的很,不像是在轰怪,反倒像是在花园里提着水壶浇水,根本不管水洒在哪,反正掉地上就行。

“他真的靠谱吗?”

底下压着一个声音,细声细气的,带着点娇蛮的刻薄,小甘赶紧低头往下一看,纯人类女孩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观察张乾朗的操作,眉毛拧得死紧。

“不、不知道。”小甘有些激动,下意识磕磕巴巴接声。

纯人类女孩立马嫌弃地瞪他一眼。

“你不会算吗?用那个概率。”

小甘有点尴尬:“我是清扫型机械人,没有安装那个程序。”

女孩诧异:“那你有什么用?”说完后知后觉捂住嘴巴,“啊,不好意思。”

“废物”机械人呐呐噤声。

门口那边传来“轰隆”——炮弹炸裂的巨响,一人一械应声转头,热浪挟裹着炮弹碎片和土沫子剐蹭在脸上,两张脸这时候都不太好看。

因为张乾朗那随随便便的一炮,对准的不是别的,竟然正正好是卡住污染核的那堵砖墙!

“……”

女孩失声尖叫:“你干嘛呢!!”

一片黄蒙蒙的尘土翻涌中,作为被解救一方的污染核也有点懵,八只触手略显局促地蠕动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大喜,饿虎扑羊一样哗啦啦冲向自己的恩公。

小甘吓得语音处理器都不稳了:“哥、哥、哥、”

“欸,你的娃娃在这呢。”

新鲜出炉的哥一脚踩上房檐,掏出尸体囫囵吞展示一遍拉满仇恨,另一只手向小甘比了个什么手势作为信号,张乾朗说:“记住。”

毫不迟疑往下跳。

污染核没脑子,带着雾气啪唧啪唧横扫过来,又被娃娃吸引想也不想跟着跳楼。

“记、记住什么?”

小甘眼里只看见那只长得异常匀称好看的手摆了摆,大拇指上一个蓝幽幽的指环一闪而过。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张乾朗之前有跟他说过什么吗?

“你是不是也没脑子?”女孩气得跳上去扯他的头,吼:“还愣着干嘛!救人啊!”

*

张乾朗看出来了,小甘这个机械人,脑子缺根筋。

他没指望小甘能听懂话,但是刚才那种情况,也确实容不得他再啰嗦几句。

唯一欣慰的是,小姑娘看上去很不错,值得期待。

现在的位置有点危险。

污染核在上,张乾朗在下,几乎是一巴掌就能把他拍到地里的程度,耳边是呼呼刮过的风声,身体一直在失重、失重。

一条触手从黑雾里蹦出来,带着粘腻的陈腐触感勾住张乾朗肩上的包带,用力往上扯,嘴里大喊大叫:“娃娃!给我娃娃!”

张乾朗手指拽着炮筒,像只没筋没骨的麻袋一样被触手拎着,胳膊让了让,任由污染核撕烂布袋,把基因人尸体卷出来。

没想到,拿到尸体后,污染核的动作居然突兀地温柔下来,就连周围翻涌的雾气都停滞了一瞬。

张乾朗挂在污染核其中一根触手上,仰面凝视垂直悬挂的楼顶边缘。

空气里终于传来极轻的,嗡嗡转动的声音。

那是由无数微小机械齿轮相互摩擦时产生的,手臂和机械腿分解重组,金属管道顺滑流淌过水泥地板的低吟。

小甘和女孩灰扑扑的脸从楼顶伸出来,往下抛洒出几根细长的通风管道,冲着他疯狂挥舞胳膊。

“哥——乾朗哥!快点抓住!”

张乾朗伸手拽住一截细管,绕几圈缠在手上。

污染核的触手托上基因人的脖子,像对待幼嫩的婴儿那样小心翼翼,但它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瞧上去不免有一种惊悚的美感。

触手将尸体拉近,额头紧贴,黑雾里缓缓印出一张属于成年女性的脸。

那是“它”尚且作为人时的脸——美丽,温润,锈迹斑斑,苍白灰败。

张乾朗没看它,戴着扳指的大拇指拂动袖扣,说:“拉我上去。”

“欸、欸!”

候在楼顶的小甘忙不迭应声,跟着女孩一起回收管道。

“咱们赢了是吧?你真厉害,哥。”

看到那么吓人的污染核就这么被张乾朗制服了,收管道的动作也不耽误小甘脸上扬起个傻笑,欢欣鼓舞地像个小动物。

低头却看见,张乾朗根本没笑。

小甘笑容僵了一下,半挂不挂:“哥?”

通风管道突然拉不动了。

污染核死死缠住张乾朗的腿,从尸体后面缓缓抬起头,惨白青灰一张脸上,瞳仁大黑如井洞。

猫基因人尸体从触手间脱落,它们堆堆叠叠,慢慢抚上张乾朗的脖颈,那脖子苍白,绕着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看上去一折就断。

“你在骗我?”

衣角在风中张合,张乾朗看着它。

污染核又重复一遍:“你在骗我。”

“咕咚。”

急促吞咽口水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异常刺耳。

小甘茫然抬头,发现这声音是旁边的女孩发出来的,此时她的脸,竟然和污染核一样灰败。

女孩不知道从哪摸到一块金属片,也或许是早就藏好的,猛然扑到通风管道上,拿锋利的那边割管子。

咯吱咯吱的刺耳尖声刺破耳膜!

小甘冲上去推她,怒喝:“你干什么?乾朗哥还在下面!”

“不成的,不成的,等污染核顺着管道爬上来,咱们都会死。那死两个不如死一个,不如,我们放弃他吧。”

女孩被他推倒,拿着金属片缩在垃圾旁边喃喃自语,眼睛却亮的吓人,小甘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死死抱住管道,咬牙坚持:“我不!”

“乾朗哥他一定有办法的。”

女孩冷笑:“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明白吗,傻子,这种情况,就算是高阶附灵师也不一定能回来。”

“谁让他不要命到敢往污染核身上冲呢,就算死了,也怨不得别人。把管子给我!”

“乾朗哥他没有不管我们,我就不能抛弃他,大哥教过,做人是要讲良心的。”

小甘死倔,抱着管子不理她,女孩气绝:“你又不是人!”

“想什么呢,继续拉!”

此时楼下却传来张乾朗的招呼,听上去生龙活虎的很,小甘听见马上蹦跶起来,拖着管子跑到房檐那边看他:“乾朗哥!你没事吧?”

张乾朗一手勾着四楼阳台,一手摸着脖子,踹了污染核一脚,踩着它的脸卡住,触手不依不饶,纠缠成一个诡异的姿势。

张乾朗没心情跟他寒暄今天天气真好。

“要不试试呢?你再磨蹭一会,马上就要有事了。”

“听着,我待会数一二三,你那边稍微使点劲往上拉,我得挂起来给它一炮。”

这语气怎么也不像要死了,再加上小甘死不放手,女孩听完探出个脑袋,依旧不相信:“你真的有办法?”

张乾朗说:“你猜。”

女孩脸绿了。

触手乱七八糟不死不休,张乾朗又冲它踹了一脚,这一脚附了点灵,而且用劲很大,直接把他自己踹出去,金属袖扣解体重组,坠成把造型古怪的单手/弩。

“一,二——”

这年头已经很少看见这么复古的玩意了。

在热武器的时代,更追求技巧的冷兵器不免显得又老又难用,所以用单手/弩作为武器的人比那玩意儿本身更让人觉得稀奇。

但现在没人觉得稀奇。

因为情况真要命。

张乾朗继续报数:“三。”

“砰——”

粒子压缩成的苍蓝附灵短矢扎进黑雾,污染核眼珠即刻失焦,八根触手脱力散开,基本没怎么反抗,黑芝麻大饼那样由破空气流带着往地面扎。

小甘狗刨一样往上扒管子,齿轮转得蹭蹭冒烟!

女孩目睹完全程,根本不用小甘招呼,丢掉金属片咬牙帮忙扯住管子。

“成了!成了!咱们这回是真的赢了!”

一人一械神情激动,费劲吧啦,最后拉上来一截断开的通风管。

尾端空空荡荡,就,哪还有人呢?

——不对,人呢?!

女孩迟疑了一下,求证:“你能确定就是这根吗?”

小甘点头:“当、当然!”

“很好,那你的乾朗哥呢?”

小甘:“……”

“别告诉我他是掉下去了!”

小甘:“……”

*

张乾朗确实是掉下去了。

这只是个C级污染领域,纵使即将升到B级,但难度简单,单人可通,纵使一带五,他也能保证不让人死。

但没人告诉他,队里唯一一个机械人他,通风管道年久失修。

张乾朗翻到阳台上,以一个异常憋屈的姿势弓起一条腿,另一条没地呆,只好悬在空中,挨挨挤挤叠豆腐一样挤在那。

污染核已经死了,被流矢钉进地里,一双眼睛眺望着污染领域顶端的黑紫色脉络,直到死都还在喊娃娃。

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拼音扭曲,最后变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

妈妈。

张乾朗垂下眸子。

污染核死后,污染领域就开始崩塌。

先是从天边筋膜那里遥遥抛过来一捧黄沙,几缕干风吹进来,然后是楼房,庭院,污染领域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腐坏,最后消逝成一场来自于上个时代的梦。

张乾朗清楚听到身后玻璃沙化的声音,头顶又垂下一根管子,看着不比上一根结实到哪去,小甘和女孩伸出脑袋看他。

张乾朗看了眼地面。

小甘一激灵,怕他跳楼:“不会了!这次真的不会断了!你信我!”

张乾朗不敢信。

硬着头皮扯上那根管子,小甘正准备拉。

突然。

金属管道滑过的声音依旧没有消失,沙…沙……

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

张乾朗哑着声喊:“管子别乱甩。”

小甘很无辜:“我没有啊?”

没有?

那声音确确实实是来自于楼顶,张乾朗眯眼仰头,看见,在小甘和女孩探出的两只脑袋后面,无数只暗银色的机械触手延伸出来,遮天蔽日,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它们在空气中停滞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嗅闻分辨什么,椭圆的顶端圆润凉滑,姿态灵活游向位于三楼的张乾朗。

毫无杀意,不需要防备。

它们甚至是虔诚的,小心托举起张乾朗,就像教徒托举着他们的神明。

在他被勒红的脖间,试探性地,碰了碰。

重物沉闷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小甘和女孩终于发现了第七个人的存在,在对方极具压迫性的气势下,忍不住后退,再后退。

一具高大挺拔的金属身躯出现在逆着阳光的风沙里,低头看向他。

张乾朗坐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上,轻轻“啧”了一声。

这是一架即将报废的,战斗型机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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